六十八
当陆达慧再一次醒来时,明烈的阳光透过纱帘,映得满室橘红。头仍然有些微痛,她扶额躺在床上,不管心里是有多不想面对现实,但看了一会儿天花板,终究还是爬了起来。 陆达慧走到对门,大家正在吃早饭。念平看到她,吱啦跳下椅子,跑到她身边道:“妈咪,你可起了。”“你怎么还没去上学?”陆达慧笑着揉揉她脑袋,坐回饭桌。“今天星期天。”念平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慧慧嫂,”爱梅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轻轻道:“你睡了两天了。”陆达慧环顾其他人,见大家都是默默点头,心里知道爱梅说的是实话,赧颜笑道:“可能是之前太累了,吃饭吧。” 大家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有关青女和安安的话题。生老病死,生活总该是要继续。 香港的生活要继续,广州的生活也要继续。 陈义天他们在广州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进不了城。日军对城乡往来检查的极为严苛,进城的人需要被检查手指,一旦发现手指上有老茧便被认定为游击队员而惨遭横祸。陈义天他们哪个手上又没有因为常年扣扳机而留下的茧子呢?于是他们不得不在城外逗留逶迤,等待留在城里的赵怀富能想法出来和他们会合,只有了解城里的实际情况,才能决定下一步的计划。可是一连等了五天也没有赵怀富的任何消息,别说况豹,一向冷静的龙王也坐不住了: “情况不对,必须想个办法进去。”陈义天把手中的纸烟折来叠去,虽然一口没抽,但烟纸濡皱烟丝剥落,最后一个弹指把烟弹了出去,站起来道:“我去买卤水鸭,今晚加菜。”况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个时候陈义天居然还有心加菜,欲问龙王,见他脸色肃然,只好自己抓脑袋琢磨。天黑尽,况豹和龙王各自吃了一碗糊涂面,陈义天才回到他们租住的小屋子,当然没有卤水鸭,他一身疲惫倒头就睡。 又是一天的傍晚,商船沿河道送文昌鸡到城里,保安队提了一篓准备放行,船老大又赶着让人送了一篓子,赔笑说后面还有五船各色特产,都是孝敬皇军的,能不能简化点程序,说时还悄悄往队长兜里揣了两块港光。商船很快都停泊在了天字码头。 夜色朦胧中,陈义天三人从腌臜不堪的船舱里钻了出来。龙王给船老大曾许诺过的另一半钱,船老大在一打港光里只拿了两个,笑笑,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当龙王处理完这些事时,陈义天还四顾茫然地站在夜色中。天字码头,物是人非。况豹说:“哥,天亮了我们就去巧元楼?”陈义天道:“当然,天肯定会亮的。”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便去找赵怀富。快到赵家大门时,一个花子直不楞楞地往陈义天身上撞过去,一身酸臭味儿熏得他们三个都掩住了口鼻。况豹想也没想一脚踹上去,那花子立刻抱住他的脚,满口哀求。况豹瞪眼一看,收回瘸腿,啐了一口,在陈义天的劝说下,方不和这花子计较。三个人直直地往巷子尽头走,出巷子,又绕到一横巷,那花子竟然已经靠在墙边等着他们了。 “天爷!大龙哥!豹子哥!”花子赶了上来。“小海,你怎么弄成这样了?”陈义天问道。这花子就是早前求着陈义天要去打鬼子,龙王收的小徒弟——欧海。“赵大志!”欧海咬牙切齿道,“赵大志那龟孙王八蛋!什么不好干居然去当汉jian!”况豹的脸一下就沉了,陈义天和龙王的脸上尚看不出端倪。陈义天又问:“那你富叔呢?”“在家。”欧海道,“赵大志把他软禁在偏院。正屋给日本人住了,我一直装花子在附近转悠,就怕有我们的人进去遭他们的道。” 赵大志用自家的宅子换了商务局一个科长当当,而把自己老子锁在偏院,只留两个心腹“照顾”。 虽然天义盟现在已成游散,但兄弟的情谊还在。车仔们拉着黄包车时不时会跑过赵家那条巷子。巷子附近少了什么人,多了什么东西,信息源源不断地汇集到了四处讨饭的欧海那里。 1939年4月3日*伪商务局办公大楼*餐饮管理科 “赵科长。”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手里拿着摘下来的便帽,对赵大志笑道。“嗯?”赵大志鼻子里哼了一声,依然埋头在纸上划着什么。“赵科长,我顶了八旗二马路那边一间铺面来开馆子,特来请赵科长您批条子,我好开业啊。”年轻人笑着,上前一步,把一条日本烟和一瓶日本清酒轻轻放到桌上,又退了回去。“你,这是要干什么?”赵大志这时才抬起脑袋,抬头看眼前这个跟他年龄差不多的男子。“我想开一个日本餐馆,不知店里头附带卖这种烟和清酒好不好。或者赵科长有别的好推荐,毕竟赵科长是日本太君跟前的大红人,我们还有很多事是要仰仗赵科长的。”男子笑得很卑微。 这个笑容让赵大志很高兴,他往后靠着椅被,翘起下巴,吧嗒了下嘴巴,淡笑道:“日本餐馆,你这个想法很好嘛,中日本来就是一家。不过批条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我们还需要检查你那里卫生合不合格,请的大厨、工人有没有携带传染病的。你知道,日本人做事都是一丝不苟的。”“知道、知道。那不知能不能请到赵科长移步到我那个小店,我特让大厨准备了简餐薄酒,还求赵科长能指点一二。”赵大志看看腕上的手表,咂嘴道:“哟,竟然都快中午了。那行,我去帮你看看。” 赵大志坐他的专车,驾驶室和副驾上是他的两个保镖。自从出现伪警察局长被刺杀事件以后,赵大志不敢坐任何陌生的车辆,而且走哪里都一定带上这俩保镖。 车子停在八旗二马路一间店铺面前。“这地方偏!”赵大志嗤嘴道。“所以才想开个日本餐馆,有日本人捧场,生意自然就会好。”年轻人笑道。“你小子会想事!”赵大志又环顾了下四周,还是觉得有些偏,不过再一想,这人的话又有几分道理,只要日本人肯来这里吃饭,那定会有很多人排队来的。想着,脚下便跟着那年轻人往店铺里走。店里乱糟糟,只横七竖八放了两张桌子和几根条凳。跟在他身后正预备进店铺的保镖,一看不对,立刻拔枪。可尚未来得及拔出来,从他们的斜后方闪过一道人影,已经在他俩的颈动脉处,各拉了一刀。 “师父,我就说过,这俩人我根本就没放在眼里。”欧海举着滴血的刀,一脸兴奋。龙王没有理他,冷冷地看着趴在地上的赵大志。赵大志浑身哆嗦,不停地求饶,在听到欧海的声音后,才醒悟过来自己是遭了谁的道,趴在地上翘起脑袋,哭道:“大龙哥我错了。小海,你帮我跟大龙哥求个情啊。”欧海厌恶地走上前,猛地就往他身上狠踹:“求情!我叫你求情!”赵大志痛得在地上直打滚,嘴里还不停哭道:“我知道我不该贪慕虚荣,可我也是想赚大钱,让我爸能颐养天年啊。小海,你打我吧。我错了,我真错了。你打死我,我也认了。我一直拿你当亲兄弟,死在你手上比死在外人手上强......” 与此同时,陈义天已经悄悄潜进了赵家,屋子里只有一个日本女人和她的两个小孩,他没有动他们,趁他们不备,直径往偏院去。赵怀富躺在床上。陈义天记得,六十大寿那天,他看见赵怀富,还是一个红光满面,精神矍铄的可爱老头,可现在,整个脸颊深凹进去,精神全无,流着口涎,不停地哎哎**。 “富叔。”如果不是陈义天叫他。他应该是察觉不到屋子里进了人。顺着声音,赵怀富艰难地转过头,眨巴了下眼睛,两行浊泪很快又干涸在脸上。日本人占了广州,赵怀富受陈义天之命留守广州。不仅他不走,也不要赵大志走,他希望自己的儿子是个铁铮铮汉子。可谁想,赵大志会往他烟丝里添**,一点点增加,由此慢慢控制他的行动。 陈义天想把赵怀富从床上扶下来,可惜他骨节僵硬完全动不了。陈义天轻敲自己一脑门,知他是烟瘾犯了,虽百般不乐意,还是翻箱倒柜找出烟膏,很快给他烧了一泡烟。赵怀富正抽着烟,院门吱呀一声开了,赵大志留在偏院“照顾”他父亲的人走了进来。 “老头子,别说我们不照顾你,给你带好货......”两个人嬉笑着推开房门,看到赵怀富端坐在床边,一下都怔住了,“你、你、你怎么坐起来了?”赵怀富黑着脸,握紧拳头,瞪着二人不说话。趁他二人呆愣的瞬间,陈义天从门背后窜出,逮着一个,捂住他的嘴就往他脖子动脉处拉了一刀。另一个知道遭了埋伏,也不恋战,叫着救命跌跌撞撞往正院逃,一时间宅子里鸡飞狗跳。守在外面的况豹听到里头动静,撞门而入,见到的是惊惶的日本女人和孩子,以及陈义天正一刀没入男子的后背。陈义天来不及阻止,况豹一刀往日本女人身上刺去。“阿豹,算了!”在况豹正准备向孩子动手时,陈义天阻止了他。“斩草要除根!”况豹手上的刀滴着血。孩子抱在一起,浑身哆嗦,看着况豹和陈义天的眼里却全是仇恨,嘀嘀咕咕不知在赌咒发誓什么。陈义天走上去,手刀劈在孩子们的后脖,让他们暂时昏过去。“哥!”对于陈义天的仁慈,况豹有些不赞同。“赶快带富叔走,这里不能久留。”陈义天并不想解释什么。
他们把赵怀富扶上黄包车,拉上车盖,况豹化身成车仔,拉着他往大街上奔去,跑起来,谁还知道谁的脚有点跛呢?花子继续沿街讨食,卖烟佬继续兜售着浸了**水的烟,午后的广州,宁静得只有虫鸣。 八旗二马路那里,龙王没有要赵大志的命,并不是顾念和他父亲的情谊,而是知道自会有人给他最后的了解。很快,日本人在赵大志家里被杀的消息传到日军驻地,不论赵大志如何解释、如何要戴罪立功,没人听他说什么,刀光闪过,赵大志的升官发财梦就此结束了。 全城戒严三天,保安队、伪警被折腾得吃不下睡不好,负责人挨了一顿臭骂几个耳刮子,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之前扮作开店的西装小子,这时正送陈义天他们几个在密林外:“我就送你们到这里,出了这片林子,那边就是游击队的地盘了。”“你跟我们一起吧。”陈义天诚信邀请。“我讨厌在乡下生活。而且我现在是正经商人。反正你知道哪里可以找到我。”男子毫不犹豫地拒绝。“随便。下次再会,段先生。”陈义天对他一笑,伸出了手。这个男子正是耀如——段希安。这一次,耀如还是没有和他握手,转身就走,孤零零的身影湮没在黑暗中。望着他的背影,陈义天讪讪地收回手,尴尬笑道:“我的手很干净。” 陈义天把赵怀富藏在增城一处烟馆戒烟,只留了个可靠的人照顾。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安顿好赵怀富,陈义天则带着人回到雾岭招兵买马兼休养生息。 招兵买马是一件相对比较容易的事情。有原来天义盟的兄弟,在口耳相传后,跑到雾岭寻他;也有很多新鲜的血液加入——他们都是难民或是失地的农民,日本人修建战需工事,平了很多良田。很快陈义天他们就聚起了为数众多的兄弟,但是失去的也很快。他们想尽各种办法打散兵,效果很显著,当然也得到了日军一定程度的关注。在与一整队日本兵的正面交锋中,陈义天他们输得很惨。他们被炮弹轰得不得不丢掉很多年前就开始经营的雾岭。 陈义天的面上虽然一如既往地清淡,但实际上他心里受了很大的打击。“还不睡,怎么又抽上了?”龙王坐到陈义天身边,学他的样子,把脚泡进溪水里,溪水清透冰凉。“你不也没睡。”陈义天扯了扯嘴,权当是在笑。“本来以为能和日本人痛痛快快地打两仗,要他们知道我天爷的厉害,叫他们知道,侵占别人的土地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有那么多人拥戴我天爷,而且我天爷一枪一准,不会浪费一颗子弹。可这上百人的队伍怎么说没就没了,还丢了整个雾岭。”龙王吸了一口烟,淡淡道。陈义天白了他一眼,强装轻松:“你这么清楚我脑袋里在想什么,会让我误会你对我有意思。我可是有老婆的人。”“接下来打算怎么做?”龙王没有接他的话茬,直接了当问道,“还要从头再来吗?”陈义天管龙王要了一支烟来抽,烟雾氤氲,两个人都没在说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