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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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皆坐,见林旋儿站起来,侧目相看。 林旋儿想了一想,复又坐下,轻笑道:“大爷既要我写字,我倒觉得李太白的《将进酒》不如唐寅的《桃花庵歌》。” 三爷曾领教过她的牙尖嘴利,方才就见她站起来,便已经猜到一二分,只在一旁笑,不明就里的大爷见她如此郑重地说,便也正色道:“这是何故?” 林旋儿冷冷一笑:“一个假豪迈,一个真洒脱,天差地别。” 这里众人都知大爷最爱的便是李太白,常以慕白自居,无论诗词歌赋无一不精,都有些李白风骨,二爷只以为林旋儿不知,忙在一旁向她使眼色,林旋儿只笑了一笑,直视大爷。 大爷便十分好奇地问:“咱们先不说这唐寅如何真洒脱,我倒想听听,先生认为李白何故假豪迈?” 林旋儿早知他会这样问,便故意推辞道:“不过个人喜好,难登大雅之堂,恐说出来世兄见笑,因此不提也罢!” 大爷听她贬谪李白,又推脱谦虚,更是抓住不放,又连着问里两次,林旋儿才狠笑道:“两首词写的都是不慕浮华,醉生梦死,但李白心中有更多的期盼,他的莫使金樽空对月,不过是一种托词,他将五花马、千金裘都换酒喝了,虽有愁肠万千以酒化解,但终究还着‘抱用世之才而不遇合’之心,心里还未全然超脱,写诗之时醉了,言辞慷慨,桀骜不驯,狂妄至极,但内心里却是极度愤懑,极度不平,你说,这不是假豪迈是什么?” 说罢眼见大爷若有所思,林旋儿觉得还不够爽利,便又加上一句:“若看这诗便说他为人豪爽痛快的,只怕是囫囵吞枣而已。” 此言一出,三爷和二爷均看向林旋儿。 三爷仍笑,二爷已经出汗了,忙将自己面前的酒壶拿来,往林旋儿碗中斟酒,一面看着大爷笑道:“一时玩话而已,喝酒!喝酒!”不过说完,便看到林旋儿碗中的酒已满出来,忙止了,酒洒在林旋儿衣裳上,她却纹丝不动,只瞪大了眼睛看着大爷。 大爷面色如常,咂了咂嘴,双手杵在双腿上,又问:“唐寅真洒脱在何处?” 林旋儿见他已不悦,早知戳中他的痛处,便又浅笑道:“‘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躬身车马前!’两句足矣。” 大爷低头望着自己的靴子,又才笑道:“你又如何知道唐寅写这诗词之时不与李太白一样?” “这个嘛!”林旋儿狡黠一笑道:“我不知道,只要比起李白那厮来稍平淡一些便是了,他说‘不识武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已经认识到荣华富贵到头来都是一场镜花水月而已!还不够么?” 料想那狂妄的大爷被自己借李白一顿好贬,必是要反击,所以她面上虽无表情,但心中早已做好再回击准备,谁想那大爷一时无话,只呵呵一笑,便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狂笑起来。 林旋儿皱眉,却见一旁的三爷也跟着笑,一面打量着林旋儿,一面对大爷道:“人人都说你是千古第一的狂人,如今我算是见识了,还有比你更狂的人!他竟敢说咱们前科状元郎看书囫囵吞枣!” 又有他什么事!林旋儿板着一张脸坐在前头。 大爷笑罢,才道:“三弟你真有能耐!总是找得到这样的宝贝疙瘩,你的马是这样的,找个大夫也是这样!” 林旋儿怒不可遏,将人比马! 二爷已经瞥见林旋儿怒了,忙又站起来上前陪笑道:“先生别跟大爷一般见识,他喝醉了都这样,说话得罪人,他不是那意思!” 大爷站起来,用手将他撇开,走到林旋儿面前,笑道:“不必再说了!” 林旋儿也站起来,与他对峙,虽矮了些,但不输气势。 大爷只问她:“你叫什么?” “柳玄。”林旋儿不卑不亢,正色道。 “明儿个我在青螺盘前头摆酒,你也来,我看你说话行事应该读过些书的,看来也喜欢诗,明日我们便写写诗你看如何?”大爷说罢,林旋儿便往外头走了两步,浅笑道:“明儿我这里摆喜酒,恐怕不方便。”似这等狂妄目中无人之辈,还是少交往的好。 这头三爷便在一旁道:“不妨事的,英介和他的女人晚上成亲,咱们早起就去湖边,乐足一整日。” 二爷生怕言语不和,便轻笑着将林旋儿推出来,一面说一面笑:“极好,极好!”说完又拉着大爷回去了。 芊芊好像真有话要说,一直等到大爷和二爷走了,才小声对送出门的林旋儿道:“方才就想和先生请教了,我明儿到先生的药庐去如何?我听红玉说,这两日老太太都要进药,天佑这两日都在清理药庐里头的药材,白露忙着嫚香成亲的事儿,明儿早上的药必是先生亲自去煎了,先生明儿个不是要和大哥他们一起写诗么?就将这事儿交代给我吧!我会办好的!” 林旋儿听了,心下无奈,这倒不是药不药的事情,要是老太太知道那药是芊芊煎的,只怕要连药吊子都要扔掉,这个芊芊也真是奇怪,和三爷那么要好,却在老太太面前还不如一个丫头能讨好儿。林旋儿心下无奈,左右都是得罪人,便只有含糊应了。 三爷等在一旁,见林旋儿应了,便放心地对林旋儿道:“我听芊芊说,这半年多亏你在老太太跟前替她说话,我是该重重谢你的!” 她只笑了一笑,眼见二人郎情妾意,说笑着往前头去了,心中倒也觉察一丝温暖,常听老人讲古,黄金万两容易得,真心一个也难求。 果然两情相悦,也应该得到成全,看得出,三爷极孝顺,两人年纪也差不多了,若不是老太太不同意,只怕早已经结为秦晋之好了,她也有一句没一句听了老太太的话,心中的想法是,三爷娶妻,绝对不是芊芊。 说来也怪,老太太不待见芊芊,与芊芊的爹六老爷关系却十分融洽,六老爷为人十分谦逊低调,或是出去办事或是回来了,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只要得空儿,必定是要来看老太太,要么带些稀奇玩意儿,要么就是好吃的点心,说话也轻巧,像是哄小孩一般,两人也聊得欢悦,六老爷想来也知道老太太不爱芊芊这事儿,倒也想得开,在老太太面前绝口不提。
园中众人对芊芊的态度也各异。 有将她当做未来三奶奶阿谀奉承的,也有仗着老太太的势头儿,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或有站在一边不冷不热看热闹的,好在芊芊很是温柔,软言软玉,聘婷袅娜,平日里除了想着法子讨好老太太,就是躲在她那春芳歇中抚琴看书,写些哀婉的歌词,满曲都听得出,揪心地想念三爷。 苦相思。 林旋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方才她实在不好说,这两日她已经让天佑将老太太的药做成蜜丸了,要吃的时候便煮了甘草汤儿化开在咽下去便可了,想这芊芊也怪可怜的,明儿早上她来了,就让她做甘草汤儿好了! 第二日便是嫚香的好日子,白露和屋里的老婆子们都忙着去备东西,无人理睬她,林旋儿倒也自在,原想出去走一走,但想到昨碗芊芊说今儿个早上要过来去熬药,便洗漱完备,和白露说了一声,径直往那药庐走去。 还走了不到百步,就见到前头一个穿着红袄子绿裤的小姑娘踉踉跄跄跑过来,满脸是泪,一见了林旋儿,便忙上来拉住便哭道:“先生,您快去救救离哥儿吧!他今儿个早上在梨香园外头的美人松上头上吊了!咱们早起练功,远远瞧见,只以为是哪里来的纸鸢,后来细看才发现是他,现在大家把他放下来了,你随我来吧!” 林旋儿忙跟着去了,两人高一脚低一脚往后头山上跑去,跑得气喘吁吁,等到了梨香园门口,已经哭成一片,林旋儿知道来晚了,心下也十分懊悔,便上前一看。 只觉浑身一震,你道这个黄道吉日寻死的人是谁? 正是昨天夜里打算要了林旋儿命的那个钟离。 此刻正歪着头躺在一边,舌头已经吐出来,耷拉在胸口,脸色煞白,满脸都是泪,瞪大了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脖子上一条很深的紫色勒痕。 这样儿,恐怕是昨天夜里就已经自尽了,今天早上便是自己会飞过来也救不了他。 他怎么会死了呢? 用得着这样么? 他又是为什么要杀自己? 这实在让林旋儿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何必呢?自己在这里那么长时间,老太太、六老爷、二爷、惜文、书兰,从未见谁对下人动一个手指头,便是说话儿也是轻声轻气的,能有什么样的事情让这个七尺男儿如此想不开? 她擦干额头上的汗,怔怔地看着躺在地上尸首,早有人回了二爷,他赶过来敲了,便命人悄悄从后门抬出去,随便找了个地方埋了,赏了他家嫂子二十两银子,此事便了了。 只是林旋儿心中一直在打鼓,这个钟离的死,和自己究竟有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