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冷香金猊巧沁兰心
十娘面色发冷。 眼前所见的这间闺房,雨过天晴色的蝉翼纱糊着窗屉,冬日午后的暖阳从中漫透进来,正照着东首一张白檀木贴面牙床,那床四角立着漆地嵌银箔的帐架,水墨字面的白绫帐高高撩起,露出十二牒凝碧叠翠的屈曲联屏。 三尺高的掐丝珐琅大熏笼,花梨大理石的妆台,紫檀架,钧窑花囊……她不由望了一眼自己脚下的青锦地衣,贴平无皱,四个涂金凫鸭香兽正分别镇着四角。 众人面色俱是一变。 沈妈扶着十娘在熏笼上坐下,冰砚雪墨带着丫头们去整理行李,十娘抬头吩咐,“只把盥漱之物拿出来便是,其他的,暂且不必归置。” 丫鬟们应声而去。 沈妈在一边感慨:“这北地风俗,倒和我们南边大不相同。” 芹姑踱了一圈,觑了一眼小姐,“姑娘有孝在身,这些摆设倒也素雅,奴婢原也不太懂,但看那屏风上的山水,竟然是‘九疑’、‘潇湘’之类的大家手笔,这是不是也太过了些?” “今日才知芹姑竟是个中行家。”十娘笑着,心内着实惊讶一番,她曾于书画一道下过苦工,太太又请了名师指导,自然看得出联屏上的山水画技不凡,芹姑竟也有这样的眼力和品味么? “姑娘莫要愧煞奴婢,不过是当日太太没出阁之前,一直是奴婢伺候笔墨,这才略知皮毛罢了。” 芹姑尴尬着,一向沉稳的面色难得的不自然。 十娘知她素日面皮薄,笑了笑,便也不再往下说。 这座两层的精致绣楼,听刚才那大丫鬟轻霜和那几个管事娘子半吐半露的对话,竟然是太太未出阁前的住所,为着接她来府,又特意翻新休整了一番。 看芹姑一脸怔忡之色,必是实情了。 起坐间的摆设古朴华丽,用来招待客人,以上官家的门户,倒也相称,倘或来个亲戚看着,也不至于失礼。 只是自己这卧室,一应古董皆无,家具玩器都是新的,若说是为了省俭,又怎会件件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精品? 连自己那怪异的小洁癖都考虑周全了,她一介失怙弱女,又出身商门,大熙礼教森严,官家与商户之间相差的岂只是一个鸿沟,数代为官的外祖家何必对她如此厚待? 只是,果真是厚待吗? 之前在外祖母屋子里,舅母表嫂表姐妹,太太奶奶姑娘们围了一大堆,见着她,有拿着帕子抹泪的,有睁眼说瞎话赞她漂亮的,有自矜身份淡淡问好的。 几十个主子,临到安置她来住所,却是由老太太身边的一等大丫鬟轻霜连同几个管事娘子带了来。 如此行事,又怎会是真心看重她? 不是真心看重,这住所却…… 反常必妖啊。 十娘忐忑着,又想起上房里那只黄脸鹩哥,自己这还是第一次来外祖家,这一出,又是哪位有心人做的? 却说在十娘忐忑的当口,上官府内院上房里,奶奶姑娘们都已散去,老太太甄氏一动不动地歪在炕上。 炕边设一小杌,清丽异常的一个大丫鬟正坐在上面拿着美人拳捶腿。 过了一盏茶的光景,一位锦衣盛服的中年妇人脚步轻缓地走了进来。 “你看着怎么样?” “还以为老太太歇了中觉了。” 妇人仿佛吓一跳,又陪着笑,“妾身看那孩子通身的气度倒不差,不像是商贾之家的出身,就只容貌略普通了些。” 说着觑了捶腿的大丫鬟一眼。 甄氏挥手,丫鬟退了下去。 “我瞧着也还好,虽说……过得去也就行了。” 甄氏淡淡说着。 妇人亲手奉上茶,“老太太说的是。毕竟是您的外孙女儿,再差能差到哪里去呢。” “我可没这个福分!”甄氏“哼”了一声。 妇人端着茶钟的手一抖。 “你啊!”甄氏恨铁不成钢地斜了她一眼,“荆南去的人怎么说?” 妇人讷讷的:“冯吕两个婆子回说一切都好。” 想起一事,又眉开眼笑地往甄氏跟前凑了凑,“萧姑老爷倒会做人,除了给各房的礼,还派人送了二万两的银票来,说是给外甥女的花费,先用着,完了再让人送来。” “他不大方还能怎么着?”甄氏面色缓了缓,又端着脸,“这点子东西,亏你入得了眼!漫说除了银子,他萧家可还有别的能拿出手的东西?” “是。” 妇人唯唯诺诺地应声。 “今日俊儿去接那丫头,你也别怪我偏心内侄女,说到底我还是为着澈儿。” 甄氏叹一声,“以澈儿的性子,若不弄个幌子出来,他还能乖乖听话?你以为廊上那鹩哥能出世?” 妇人面色动了动。 “孩子们年纪小,那丫头又还有两年孝,倒也不急。你那娘家侄女的事,却得抓紧了。” 甄氏说完,也不等媳妇答应,挥了挥手。 妇人恭敬地福身,退了出去。 轻霜走了进来,坐在刚才那漂亮丫鬟坐的杌子上接着给甄氏捶腿。 “事儿办妥了?” “回老太太,都妥当了,奴婢只露了个口风,想那芹姑是从我们府里跟过去的,必也是知道的。” “那丫头有何反应?” “表姑娘修养极佳,奴婢眼拙,倒没看出来。” “哦?”甄氏略感诧异,轻霜可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心腹,“那丫头小小年纪,竟这般沉稳?” “这话奴婢却也不敢说。”深谙主子习性的轻霜并没有顺着甄氏的话赞上几句。 放下美人拳,掏出一个香熏锦绣的荷包,另起了个话头,“这是表姑娘才刚赏下的,奴婢和管事娘子们,并小丫头都有。一两到三两的银锞子不等,奴婢这里是三两的星儿。” 甄氏看了看那荷包上细密的针脚,默了默,轻笑出声。 “云娘,我那好女儿,倒是给老身教出了一个聪明的外孙女。” 轻霜面无表情地继续捶腿,双手裸露于外的肌肤却突然起了一阵波澜。 “红鸾。” 甄氏唤一声,那清丽异常的丫鬟走了进来。 “老太太有何吩咐?” “把廊上的黄脸鹩哥送澈少爷院子里去,就说我说的,这些天但凡来个小姑娘就叽叽喳喳,他祖母快被聒噪死了。” ****** 十娘在上官府中安顿下来,一晃便过去了数日。 如今她身上穿得都是月牙白一色的淡蓝衣物,其实也无碍,却也并不经常去甄氏身边承笑。 每日里打发冰砚去上房请安,她自己只是三日一去,平日闲暇的时间,忆晚楼里倒是常有上官家的小姐来访。
咳……这忆晚楼,起因于上官府的某位管事让表姑娘给自己的绣楼定名,十娘把荆南的忆晚院炮制了,忆晚楼的匾牌便挂在了楼前。 和上官府青春豆蔻的少女们一起,或偶一玩笑,或做做针黹,比一回刺绣,谈一回诗画,日子却也逍遥。 这一日歇了晌,沈妈忆起那些一直不曾归置的箱笼,便劝小姐:“姑娘也不必太过小心,现在这样不是很好么?jiejiemeimei们也都和气。” “我和您说,官家千金都是这样,即便是下一刻就要杀人,她们前一会子还是会和颜悦色的。” 十娘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吓唬了自己的乳娘,又瞄了她一眼,“您也别和那吕婆子走得太近,她可是大房甄宜人的陪房。” 沈妈面上一红。 这位甄宜人,原是上官府老太太甄氏娘家庶出的侄女,嫁给府中大老爷做了妾,因着大老爷升了正二品的太医院院首,生儿子有功的小甄氏便在老太太的提议下抬为媵①,得了正六品的宜人敕命②。 有了敕命在身,她所生的上官俊便也随了上官府嫡子们的排行,成了上官家的六少爷。 那日六少接她们来府,她听得吕婆子口称“六少爷”,以为是上官家的嫡子,小姐当时只行了个半福礼,她还有些纳闷,直到这些日子才知了这位六少原来是媵所出。 小姐说,如果是正室所出,那吕婆子说的便会是“大太太膝下的六少爷”,而当时她说的是“大老爷膝下的六少爷”。 这心细如发的孩子……沈妈心里叹一声。 “要说起来,那六少也还不错,如今才十八岁,已做了从六品的侍御医……” “乳娘!”小姐娇声喝止,扭头作娇羞状。 沈妈笑眯眯地退了出去。 十娘心里那个膈应,先不说近亲不能通婚,那花孔雀,年方十八,通房无数,还有一位怀孕三个月的美貌姨娘。 想起他那一日身光颈亮地粉墨登场,莫非老太太存得真是这个心思? 可从门当户对上来说,她其实是完全配不上那花孔雀的,为何…… 纠结中,九霄打起帘子,“姑娘,有客到。” 一张粉莹富丽的脸,带着两只薄薄的剪水眸子飘了进来。 注 ①媵:王公勋爵和官宦人家的妾室中无须签卖身契、有敕命在身、地位比姨娘高的一种 唐朝爵位有关史料中记载: 亲王,孺人二人,视正五品,媵十人,视从六品;二品,媵八人,视正七品;国公及三品,媵六人,视从七品;四品,媵四人,视正八品;五品,媵三人,视从八品。 凡置媵,上其数,补以告身。 散官三品以上,皆置媵。 以上是史料,本书中阿阮依据史料杜撰如下: 散官五品开始置媵,一品官,媵六人,视从六品;二品官,媵四人,视正七品;三品官,媵三人,视从七品;四品官,媵二人,视正八品;五品官,媵一人,视正九品 ②敕命:古代五品以上的命妇称为诰命,六品至九品称敕命 (黄脸鹩哥在澈少院子里扑腾扑腾扇着翅膀:“票票!推荐票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