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银霜碳引出红梅叹
雪墨回到忆晚院时,十娘已经歇下。 换了外裳,走进内室,小姐松散着头发,披着一件鸦青色暗花梅竹大衣,靠着榻上素白弹墨的靠背正和沈妈闲话。 “快过来,给我们瞧瞧肚皮涨破没。” 十娘一见她进来就招手,三个近身大丫鬟里,雪墨的性子娇憨活泼,虽比小姐大上一岁,十娘却当她meimei似的待。 雪墨红了脸,知道自家小姐又拿前事打趣自己,撅着嘴不乐意了:“小时候的营生,偏姑娘记性那么好。那糖瓜又粘又腻,要不是为着姑娘吩咐的差事,谁爱吃那个。” “乳娘瞧瞧,这嘴儿还挑得很。” 十娘和沈妈相视一笑,又问雪墨,“那丫头还好吧?” “姑娘放心,横竖过几日就到我们院里来了,我今天又亲自去的,谅那尤婆子这几天也不敢很为难她。” 雪墨答应着,走到西边屋角,弯着腰去看地上摆着的三足纹银珐琅火盆,拿小铜火炷儿拨了拨。 沈妈坐在榻前一个铺着宝蓝锁子锦坐褥的脚踏上,慈眉善目地,“这是我们姑娘心慈。” 十娘微微笑,并不打算告诉自己的乳娘,前些天府里传的那些关于张妈告密的流言,其实是她命人散播出去的。说起来,杜鹃那娃娃从针线班被发去伙房,是遭了池鱼之殃。 如果不如此,张妈不会在府里如坐针毡,她一向圆滑,只怕如今还在左右逢源,那样的话十娘怎能放心把庄子交付到她手里。 张妈有意无意露出来的心思,十娘自然清楚。如今收了杜鹃,是补偿那娃娃也好,说是恩威并施也罢。收买人心驭下之术,这些年十娘在上官氏跟前耳濡目染,一个有意识地教,一个极具天赋地学,数年浸yin下来,已是得心应手。 这种手段心术,却不适宜和乳娘道明。如果说在上官氏过世之后,还有谁可以一起讨论,应该非芹姑莫属了。 并不是说在乳娘和芹姑之间她更信任后者,十娘在穿越前虽然只是一介刚出校门的青涩大学生,对现代管理学却多少有涉猎,一向信奉的就是各展所长、各司其职。 芹姑是可以与之谋事的人,而乳娘,生活常识丰富,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也是十娘要她陪着一起去京都的原因。 当然,也缘于从小到大的情分,那特别的类似于亲情的依恋。 “姑娘,这炭烧到中间就断节,闻久了还有烟味儿,哪里是银霜炭!” 雪墨在火盆旁边直跺脚,炭是晌午时一个管事送来,是十娘子这个月的份例。当时她看那人神色不自然,就有些疑惑,因为忙着去找杜鹃,也没理论,如今拿火炷儿拨弄几下,问题就出来了。 十娘淡淡扫过去一眼,波澜不惊,她自小被太太当大家千金娇养着,在衣食住行方面培养出敏锐的见识来,早在火盆刚起时已察觉出不对。 她没声张,因为萧府的规矩,银霜碳只有长辈和嫡出的儿子媳妇能用,嫡出的小姐用香炭,庶出的主子们和各房姨娘用的是一般的柴碳,不过比下人们用的好上几个品级罢了。 以前太太当家,不是上等的银霜碳进不了她房里。如今么? 雪墨走到榻前,蹲下身子给十娘捶腿,犹自和沈妈抱怨:“三奶奶这家当得越发好了!” “唉……”沈妈叹了口气。 “你这丫头!”十娘笑着呵斥了一声,“她送银霜碳来,是情分,如今不送,也是本分。况且既然这炭表面上看着和银霜碳是一样的,一则是给我存了体面,二则也是给彼此留了余地,无谓在这里怨天尤人。” 又安抚沈妈,“乳娘不必太担心。左右我们在此也呆不了几天了。” 沈妈转过身去擦了擦眼眶,这样的姑娘怎怨得人不心疼?自己遭了那么大委屈,还反过来安慰她们,姑娘的心到底有多苦? 回过神来的雪墨也连忙岔开了话头,三人闲话几句,服侍着小姐去拔步床上躺下,两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十娘躺在床上,听屋外雪落无声,睁开双眼,那眼在黑暗中清明透亮,细细的炭烟一缕一缕从西角火盆的花雕里飘了过来,顿觉眉眼酸涩。 她静下心,理了理和三嫂玳娥的交往。 她们之间,倒也算得上交易公平,她给了玳娥财帛,也助其名正言顺获得理家之权,而玳娥,在太太进祖坟的事情上出了大力,三爷更是为太太当了孝子……后来自己又借她的手断了莫姨娘的痴心妄想。 桩桩件件,算起来两人之间互不相欠,那么今日银霜碳的事也是情理之中。十娘这样想着,倒有几分欣赏玳娥了,她一向是喜欢真小人远胜于伪君子。 跌入黑甜乡的最后一刻,她想的却是,萧家嫡出的小姐都是两人一起住一个院子,只怕,如果不尽快往京都去,这忆晚院也留不了多久了…… ****** 到了腊月二十五,萧府各处换了门神、对联,新油了桃符板,里里外外焕然一新。 府里小一辈的主子也都脱了素服,穿红着锦,语笑喧哗……那新年的喜气渐渐显露出来。唯有十娘的忆晚院里,依旧素色一片。 这天一大早,十娘起来梳洗穿戴了,头上清一色的素白银器,身上穿着月白缎袄、白绫绵裙,外罩一件鸦青羽纱面白狐皮里的鹤氅,在水银镜前照了照。 九霄在旁边左看右看,皱着眉头,“姑娘,这鹤氅风毛出得特别好,如今这么大整块的白狐皮又不多见,要不换一件?” “我又不是去哭穷,该怎么穿还是怎么穿。” 十娘接过灰鼠暖兜,笑着伸手点了点丫鬟的脑门,“切记,过犹不及。” “多学着点吧。”雪墨和冰砚在一旁嘻嘻笑,身后跟了两个小丫头,手上捧了一大堆物事。 “姑娘,那我们可就去了。” “去吧,代我问声好。” 两个丫鬟领了差事各自离去,十娘带着九霄也出了院子。 走到四房正院,莫姨娘和杨姨娘正服侍萧义梳洗。 眼见姑娘来了,杨姨娘迎上来,又是招呼丫头上好茶,又是殷勤问好儿,莫姨娘却只淡淡地上来见礼。 十娘浅笑置之,她和莫姨娘,因为各自的目的和利益不同导致了冲突,无谓对错,用不着相见眼红,也不可能嫡庶一家亲,这样淡淡的,反而让人安心。 向老爷请了安,十娘便说起自己这两日想往旺县长姐家去,沿途顺带着再去邵县看看庄子。 萧义看着她一身素服沉默了半响。 此时除夕将至,十娘仍在热孝中,如此穿戴虽合情理,然而上面还有老太爷老太太,大节下的却是不好看。 正思虑着,十娘咳嗽了几声,杨姨娘便关切地问:“姑娘可是身子哪里不妥?” “白咳嗽几声罢了,不要紧。”十娘素着一张苍白的脸儿,朝她温婉地一笑。 “姑娘是被房里的炭味儿熏得。”九霄嘴快,被小姐狠狠瞪了一眼。
房里一时静默。 萧义在心底叹了口气,吩咐自己的女儿:“回去歇着吧。” 十娘知他这样说便是答应了,行了礼,带了九霄告退。 如今她也不用去上房请安,大节下,她在热孝中,是要“躲孝”的。 从四房正院到忆晚院,她带着九霄不紧不慢地走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两旁种植着银杉和美人松,径上是前几日的积雪,踩上去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一些鸟儿从枝头飞过,碎碎的雪屑飘落下来。 途经梅园,她走了进去,暗香浮动,满园馥郁,眼前梅花璀璨,正深红浅红开了一树。 “今年花胜去年红么?”她俯身,拾起一片梅萼,拿帕子细细拭了,端详着。 “自然是一年比一年要好。” 九霄揣度着,回得小心翼翼。梅园是姑娘几岁时太太亲自教着打理的,如今离府在即…… “十姐。” 身后传来喊声,主仆俩回头,庶八娘带着一个小丫头进了园子,喘着气,发丝有些凌乱,看那光景是一路小跑而来。 熙朝略有身份的女子都裹脚,上官氏也曾下力给十娘裹过,无奈十娘死命抗争,上官氏到底爱女心切,后来也就撂开了手。杨姨娘望女成凤,却是实打实给庶八娘裹出了一双三寸金莲。 十娘知晓这一层,此时看着自己庶妹那裙下直打颤的双腿,心内些微动容,语气便比往常更和蔼了三分,“八妹何事如此匆忙?当心跌着。” “十姐,”庶八娘嗫嚅着,“我听姨娘说你要往旺县去,我……我想跟你去……” “傻丫头,天寒地冻的,你不在家好好呆着,陪着我瞎跑什么。”十娘笑着,走上前帮她整了整衣领,“快回去吧,心意我领了。” 庶八娘因为自己嫡姐少有的亲昵行为微微涨红了脸。 十娘看着她犹带稚嫩的面庞,出口的话似有未尽之意:“以后的事,八妹不必担心太过。” “嗯。”小女孩几不可闻地答应了一声。 似是想再说什么,踌躇一会,终是行了礼,扶着小丫头出了园子。 九霄看着她青色的身影渐渐远去,在一旁感慨,“姑娘,我觉得庶八娘子也挺不容易的。” “也算难为她。”十娘叹息,庶八娘虽然没有穿白,却也是一身素服,她身份尴尬,在夹缝中生存,能做到如此,也算不易了。 十娘知道她担心什么,庶出女子能不能嫁得好,嫁妆的丰厚与否至关重要,太太早给她预备了,这一点她不会让她落空,但如果再有别的想法,自己如今也是自身难测…… 也没必要为了承她的情,带着个累赘去旺县,何况她此去还有大事要办。 “人活一世,容易的能有几个。” 她站在树下抬头,看梅树株株将天空割裂成一张张破碎的脸,浮华喧嚣,这宅院处处明媚如宝石软烟生香,却遮不住她的阑珊萧索。 离情如诉。 明年花更好,却与谁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