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倾城衍宫(下)
再后来,她在信中说要于倾城建一所行宫,名字已取毕,便作“倾城衍宫”。 好一个倾城衍宫,延着她与那妖孽二人的名字,融着他们二人的情深意重! 那一纸冷笺于掌中化为粉末之时,尚余着她的气息,月梨花的味道,亦是他帐中日夜馨熏的气味。他空望了一双手,这双掌握得剑戟,染得鲜血,cao过笔管,却唯独不能弹琴,不得予她一曲。然,她要的便只是这些吗?第一次,他有了惘。凭什么是那个只懂吹箜奏琴的文弱书生?!为她开疆拓土的是他,为她镇守一方的是他,为他不惧jian名唯求上恩的是他,日夜思念却只能邀月思人的亦是他。 这天下是他为她打下来的,这江山是他为她稳住的,这社稷凝着他与她二人的心血。二人一心,千秋万代,生时同命,死后并留青史的宏愿,是她忘了,还是自己记得太深、太真。 “朕若爱一个人,便将万顷江山予他又如何?” 这一句,由她予他最后一书中跃然笺上。如此随性,如此不在意,她便是如此宠那个妖孽吗?予他又如何?她当真如此念想。然那不是她可以随意交予的河山,是凝着他的血,他的汗,他的泪! 失望与惘痛纠杂绵延,而后一丝一丝成了恨。 原来,他竟也会恨她。 他誓要拿回来,从前予她的一切,都要夺回。 倾城衍宫建起的那一日,便是还债之期。 他对她最大的惩罚并非夺去一座江山,而是引狼入室。莫要望了,她心心念念的衍泽殿下,是大郢国的皇子,而大郢国的皇弟,并非他人,是他崇毅血亲的舅舅。这个坐拥半壁江山看似书生文气的舅舅,早已对大夏的领土垂涎贪恋多时。 正如那一年夏助姻亲尹文氏夺了大乐朝的江山,历史往往喜好重蹈覆辙。一座东守城门打开,如狼似虎的郢兵侵入,一出“十三年之乱”再度上演。荒唐的相近,而又荒唐的可笑。 烟沙缭乱尘浮云没时,他立身于大夏东塞的城楼之上,满眸热气翻滚,目睹着大郢的铁骑踩碎他为她打下的江山。泪眼模糊之中,他似看见了昔日于她共立城楼,她扬起一袖指点轻笑,纁裳织藻的玄袖上跃着星辰、山纹。那时,他如此爱她,并一同爱着她的天下。 如今他依然爱,所以恨得也真。锦水汤汤,嫉恨嗜心,他的眼中,唯剩她与那人纵乐于倾城衍宫的逍遥,他们相偎相伴,他们相约一生,他们成了他胸前不得愈合的伤疤。 他是要看看那个满袖文儒酸气的质子殿下,如何为她保全天下,如何解释自己父辈的贪婪。 或以,大难当前,他不会与她同命承担。 同甘而不能共苦,齐享乐,却不得并患难,尹文衍泽,你也终不过是一介懦夫。 倾城衍宫攻破的那夜,那质子殿下离了她,躲身于大郢的强弩利盾之后,俨然又是个孝子。两年七百余日耳鬓厮磨鸾歌凤吹的岁月,不过chun梦一场,他及时醒转,摇身一变,终还是大郢的嫡皇子殿下。 那一夜,他在郢军中见过了他,真真生的如妖孽,便是这妖孽,夺了她的心。 然,尹文衍泽的瑶梦是醒了,自己却终要醉卧一生。 他给了她最后的机会,昆仑山崖顶,他以越皇子的性命威胁。那一时,他要的实非她手中的九龙真印,不过是要她自己走过来,重新握上他的手。他宁愿宽容一回,也不肯与她如此绝然的相望,仿若他们之间已隔了千山万水。 “崇毅,朕…如此信你。” “崇毅,朕说过,今生唯许一人。” “崇毅,这天下之大,朕坐拥山河与千万佳人,却唯愿与一人相约,亦唯予过一人婚许,独愿…与其一人共守天下。你可知,他是谁?” 那一日,昆仑山顶,风略盛,她说了一言又一言,每一句皆要连上他的名讳,一声又一声“崇毅”听得他心痛。风,几欲吹落他眸中冷泪,双唇抿至含血。 她白衣****,步步后退,依是笑着,终不肯落泪。那一团金绣玉囊于她袖中抛出,直入他怀,然他偏手打过,纵是知道那之中便是权倾天下的九龙真印,他也不想由之挡了视线。他是要须臾不动的凝住她,方能一丝一丝咀嚼她的话意。 “我说过,我若爱一人,便将万顷江山予他又如何?然我未想到,你亲手来争了。”她再不言朕,她说过人生最大一幸事,便是终日以我自称,而非那一字冷仄冰寒的“朕”。
他至今未能明白她是如何跌下去,是一阵清风将她瘦弱的身子袭走,还是脚下一记碎石崩裂,她的白衣似只于风中一摇,便是跃下。 万丈深渊,两纵清寒,皆是层层白雾裹着她的身影,而后那身影越来越淡,雾越来越重,他眼中干冽无物,无喜无悲,脑中尽余空白,周身每一处都痛,痛得言不出痛。满山士卒的惊呼声皆听不见,唯有她最后的声音——“崇毅,你这个傻瓜。自七岁那年,于顷城受降台上遇见你,我便喜欢你。这天下,你是唯一敢抬眸与我交望的人。那一刻,我便知道这一生这一人,值得将自己托付。” 万顷江山予你又如何?! 只你想要,我便能给。 为何,一定要逼,一定要抢…… 这天下,敢以江山为礼的女人,唯她晏平女帝。 世人都言她晏平帝,她的名字,他只念过一回。 昆仑山顶,白衣遁然失了影踪时,由他口中脱唤而出,那一声——“倾卿”。 牟顷卿,她的名字,却显少有人能唤。 他从不敢问,她是否知道,“卿卿”是郢地夫妻之间的爱称。 纵是她任性强要他开口喊其名,他又岂敢轻易言。他是如此畏她,如此敬她,如此…爱她。 自那以后,蔓延昆仑满山的马兰花,一夜开败。 自那以后,圣域夏国再无一人能名“倾卿”,他不许!任一个倾与卿,都不许! 这天下,但无第二人配得起“倾卿”这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