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认儿子
浓夜缁黑,月隐在银云之后,空中但无一抹星辰。 苍兰正殿的偏居薰着冷香,澹台夫人方由侧间拜过老王爷的牌位。每日晨昏,她必要予他独自说念一番府中景况,事无巨细,一一念来,就仿若那个人还在,依能听到。 由偏居入正厅的云纺一抖,澹台夫人转着腕中佛珠,另一手轻拂去裙间残灰冷尘。 一双儿女正无言地候在一侧,见了澹台,延陵易拉着小粽子迎上。小粽子方有些拘谨,只耷拉着小脑袋蹭在母亲裙边,一双rou手死扯住她的腕子不松。 但未见过面容这般尊贵雍华的“妈嬷”,好似小人画中的王母娘娘一般,生得明亮刺目,穿得华贵繁琐,最是那余光瞥下的气势,并不是一朝一夕能练就的。小粽子不敢看她,她慵懒随意打量自己的眸光反要他周身一哆嗦。 “小粽子,喊外婆。”延陵易咳了一声,即是轻道。 “不对,喊祖母。”延陵空忙纠正道,连并多看了延陵易一眼。 “等等。”澹台夫人顿了一下,秀眉微蹙,然依是仪态大方,温荣华绰。 她平日里虽是个和善脾气,但也未软弱到任着街边野巷的贼娃子都能随意认下。 一袖轻抬,遥遥指着那rou胖嘟嘟小人道,“谁的?!”话虽是如此问,眸子却冷冷逼着延陵空。第一般念想便是这混世魔王在外又沾了腥惹了花草,不想这一回连种子都播下竟开花结了个肥果。不等延陵空应下,一手撑额,连叹了几口气,惨念道:“一个个尽是不让我省心。从前还想着小眉怎么就那么不学好,如今看来,全是你这做哥哥造孽,烂鱼一条是搅了整锅腥。她学着你,还能好?!我真是生得什么儿子闺女,又生得什么命?!这朝里该如何念我们延陵家,邻里京都又是多了笑话说叨。我澹台馥兰,真丢不起这个脸,你们尸骨未寒的老爹也丢不起。老王爷倒是一走痛快,余我跟你们这些祸害孽根耗命,我…我尚不如随了老爷一并去了。”说着便掩面而泣,双肩凄凄的抖,看得周身伺应的丫头连声劝念。 延陵空攥了拳敲着额顶,只觉得那哭腔钻了脑仁闷胀得痛,一龇牙道:“老太太您别掩面了,掉不了几颗金豆豆。不过是眼下念着烦,日后有的是您偷着乐。这不吭不响蹦出个大孙子来,您就美吧。你说谁家能敢上这好事?孙子养得这般粉嫩,日后一口一口妈嬷妈嬷多耐人儿。” 澹台是要由他这一番话气得翻脸,一袖帕扯紧胸口,另一手抖不止:“混帐…吐不出一个人字的混帐。” 延陵易忙揣了延陵空一脚,示意他别吱声便好。按在小粽子双肩上的手一抬,抚弄着小额头,弯身凑到小粽子耳边低语了番。小粽子才面有难色地松了她腕子,一步一步蹭到澹台身前,却也不敢离得太近,约摸着相距半步间止了步。 小手捏上澹台一角云袖,小粽子一脸认真道:“外婆不哭。日后小粽子同外婆学好,还不成吗?” 澹台微愣,泪眸瞥着小粽子,抖了抖袖子,甩开他腕子,继续哭念:“莫给我来这套。连个名字都不好好取,还什么粽子,也就是你这混帐能干出的好事!养得这般胖实,倒真像个粽子。” 粽子怎么了,耐吃又耐看!延陵空颇为不满老太太在名字上较真,直要出言顶撞。延陵易一脚又是踢上,痛得他闷哼了声,话即又吞回了肚子。 “嫡母亲。”延陵易步上去,拉了小粽子于身侧,一大一小连并着同跪下,“小粽子是女儿的骨rou,这名字是女儿起的,这身rou也是女儿养起来的。您莫要听哥胡说瞎念的。这一回,给府里惹了事添堵的人,还真不是他。这一次领孩子回来,便是想留他于左右,于是先想请嫡母亲认下。这孩子…女儿的意思,是想让他随着姓延陵。” 这一回,澹台果是真落不下泪,凤目瞪圆,眸中蕴色一丝丝淡下。 延陵易的话,她是要细细咀嚼才是真明白过来,明白了却又不敢信。良久才呼了口气,额上疼得更紧。揪着帕子惊得是念不出一个字。 延陵易不抬手,一手捏着小粽子腕子,越捏越紧,疼得小粽子忍不住仰头望了母亲几眼,恰撞上母亲满目沉涩。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母亲的坚定,确如青松磐石,坚不可移。 苍兰正殿前后堂门大展,南北向风汇聚于一室。任冷衫浮了又尘,这室中但无一音。纵连聒噪惯了的延陵空都垂手摆弄腰间玉带,再无吱应,他眉xue轻跳,一双眼胀胀的。 堂外碎步声渐起,打前引路的家仆们一路引灯入了正室。身后环佩声微起,尹文衍泽从来轻蹑的脚步,如今反沉了下,脚步声夹着玉佩环音正打破了满堂寂静。 “都在呢。”尹文衍泽方一入殿,便是沉声一笑。 “还不快起来。”澹台夫人丢了一言于地上跪着的延陵母子,人已由案台撑起,几步强挪过去迎着昱瑾王。 尹文衍泽正行至延陵易身侧,目光随之一落,极是轻淡的掠过二人,闷哼了声:“跪着吧,先别起。” 澹台面上霎是显了难堪,狠狠瞥了眼延陵空,嘴上予尹文衍泽说念道:“还不是延陵空这混事魔王在外惹了事,沾了什么小红小翠的,如今给我领着小野种回府了。每每他闯祸出个事,都是易儿替他扛下。我今儿还未说什么,这孩子便连着小东西一并给我跪下了,说什么都要替她哥哥求情。王爷您说,这兄妹情份吧就是浓在血里,只能深,没得淡。”睁眼说瞎话,澹台这也是头一回。然面上稳妥,话里说的纹丝不漏,倒也勉强能应付过去。她言这般也是好心,依着延陵易如今的身份,此时多了个孩子,于昱瑾王,于她自己,再次于两家王府,都不是什么好事。
尹文衍泽面上一直揣着笑,听了澹台这番话,才是微蹙了额头,垂眸睨着延陵易道:“情份的事,不好说。然我就知道夫人她是不敢予岳母您言真话。这不,我才赶着与她一并来说。”说着一撩袍角,学着地上二人,双膝着了地。一手正搭在小粽子额头上,触手的瞬间,他指尖微颤,小粽子亦像是由头到脚贯了激流,隐隐一抖。 延陵易渐渐窒住,侧眸凝着他,眼中全是不解。他的套路,她便从未摸清看明过。 今时景状,亦是如此。 “领了孩子回来,也不叫上我一并认罪。这孩子没我,你一人能生出来吗?”他声音很低,气息轻弱,仿若只是责难给她一人听。然这十为静谧的空室,但他说一个轻字,都能钻入众人耳中。 皆是听去了。无论是延陵,澹台,还是周身伺候的丫头,领路打灯的家臣,都听在了耳,惊在了心头。 于是延陵府最惊世骇俗的消息又该口口相念,一传而下——延陵王与昱瑾王曾有一个儿子,且是在大婚前许多年便生下了。 延陵易心底猛一抽,几乎要跪不稳,攥着小粽子的手隐约松下。她徐徐呼了口气,一时不知自己心底是惊甚于惧,还是惧多了疑。 尹文衍泽淡淡收回了目光,迎向同样张口结舌怔看自己的澹台,浅眸清朗,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岳母大人是想听小婿细细解释,还是粗略讲过。” 澹台渐回了身,扶着案子微阖双目,声一低弱:“王爷粗粗一讲便可。我现下…脑子正乱。” “要是粗粗一讲,反难以道尽了。总归是错在…少时血热轻狂。小婿那时同延陵借着年轻暗地里干下不少荒唐事,小粽子便是那时有的。那以后小婿也多向皇上求婚,想着光明正大了便再不用提心吊胆。这婚一求便是三四年,终是延陵等不住了,才亲自选夫,把我俩这档子事了了。然兜转了一圈,好在一切都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