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章：徘徊在黑暗中（一）
“她知道分寸。”费莉西蒂道，“王，有件事我没告诉你。昨天卡勒姆找到我，说宰相逝去了，秘而不宣。” “理查德呢。” 费莉西蒂一下变了脸色。 “说！”莫德的心跳了下。 “理查德在您回来前一日，喝了许多酒。仆人们说他疯疯癫癫的，自从您出征时，他就疯疯癫癫的。嚷着他没用之类的话。昨天宰相去世时，他被发现在房内，割腕自杀。”费莉西蒂闭眼，“神情安宁，睡着似的。” 莫德捂住脸。 “理查德留了份遗书，只有几行字：我一生开朗自信，却不自量力，执念太深，到今日苦果，也是自吞。我带着我的梦想，走到生命的尽头，让我活在梦中。他希望做三军首领，谁都知道，但大家也都知道，不可能。活在虚幻的自信中，当美梦破灭时，他会痛苦万分的。而我们从来没有注意。” “不，我知道他的反常，但没理会。”这是她的错，她没脸见理查德。 为了惩罚她自己，莫德关在扑衡纳克好几天。她自己也快没了希望，害怕侵蚀她的内脏，吞噬她的骨血，钻入她的脑颅，化为一条寄生虫，将她啃噬至死亡。连格温德琳报告说，她化解了西摩曼罗和格雷厄姆的恩怨，莫德也没出来。她无比想念永劫，那个在思想囚禁时，总会给她开路的人。直到葆拉的死，点燃了一切的导火索。她也是自杀的，是怕莫德杀死她，宁愿用自己的死，报复莫德。 于是，像多米诺骨牌，一环脱节了，之后就乱套了。 长瑞叶五族在格拉夫的策反下，脱离科斯尔腾。这是整合后的危险，特别是在格拉夫向科斯尔腾吸血后。上议院早就猜到，所以后续的攻打早就备下。由卡曼诺主导，策定计划。但计划只到了一半。格拉夫杀了丹娜指挥长，格雷厄姆为此大打出手而重伤的消息，传了过来。大家愣了愣。 丹娜是恩尼普斯的重要指挥员，是总指挥长，也是帝国的两大海军元帅之一，埃诗里的亲生女儿。上议院显然没猜到，他们以为格拉夫的胆子不会如此，甚至以为他还会和科斯尔腾交易。埃诗里第一时间向大帝请命，绞杀格拉夫，不惜付出半个长瑞叶。克里斯托弗本来想等，和几亚一战后，和几亚合作，再讨伐格拉夫。没想到格拉夫先发制人。克里斯托弗拗不过埃诗里，只好让他亲自出征。父亲的心情，他无比了解。反正他埋在长瑞叶的棋，也差不多了。 “****殿下，我也想去。” 这是伊莫金第一次要求莫德。 莫德一直躲在红枫林里，躲避命运的降临。大家都找不到她。她没想到伊莫金能找到她。 “鲜红如血之处，便是你的所在。” “呵，去吧，我让佩布罗陪你去。叫格雷厄姆回来。” 伊莫金点头。 “躲避不是好办法，你该出去。”她没回头。 莫德颓废地坐下。出去？出去干什么。她被临阵换将，丢了身为军人的脸，好意思出去？说不定外面都是嘲笑她的人，出去给别人嘲笑吗？ “你火急火燎地处理好一切，就为了躲起来？” 在莫德眼里，杰妮芙是一朵幽兰，开放在冰湖中，莹洁冰透。此时的她却像绽放在火中，在血中起舞。 曳地冰裙在火艳的草地上，拖出一层冰霜。她的脚趾****着，恍若大理石。虽然肚腹高高隆起，但不影响她的丽。莫德想，真美啊，她的双颊因怀孕，出现雀斑。但她还是美得惊人。 “也许吧。” “你这种行为属于懦弱，胆小自卑。”杰妮芙如冰霜女神，双眸盯住莫德，第一次出现水痕，“你踩死一个孕妇，毁灭了一个胎儿。因为你怕，怕你的父亲只是利用你，怕到头来，你所作所为是一场空。你从来没自信过！”杰妮芙扶住自己的肚腹，蹲下来，唇靠近莫德，“你是个完美主义者，万事万物都要做到完美。可这世上没有完美。你就怕，怕别人，也怕自己。你焦躁，不安，怕失败，怕克里斯托弗将你抛弃，怕兰开斯特扔掉你。你对兰开斯特爱到骨子里，却不敢接近，怕自己做不到最好，怕他们对你失望，露出厌弃。对吗？” “接着说。” 杰妮芙深呼吸，压下对莫德的恐惧，“你杀人，还是怕。越是成功，你就越是害怕，恐惧下一次做不到完美，会换来你父亲的厌弃。你对他又爱又怕，爱得不能自己，但得不到应有的回报，所以性格扭曲，将所有的负面情绪发泄到杀人上。你自卑，你完美的表皮下，全是腐rou。你从来没相信过自己，对吗？” 莫德看着远处的白罂粟。“这只是你的猜测。” 意外的，她居然没生气。杰妮芙松口气，“我从小学习心理学，社会学。对你这种完美主义者很了解。在原生家庭中，没有得到完整的爱，就会导致性格扭曲。从而自卑。” 莫德冷笑，她站起来。居高临下，“我自卑？我是科斯尔腾的****！我凭什么自卑？我杀人无数，他们都怕我，这才是结果。” 杰妮芙同样冷笑，“呵，害怕只会招致仇恨。克里斯托弗太纵容你了，让你一步步沦落至此。” “他？他只会像机器训练我。”莫德道，“强大才是自信！克里斯托弗强大，他是一国之帝；安德烈强大，才会赢得你的心。我同样强大，所以我是****。不存在什么自卑！”莫德挥手，她转身就走。 “不，你错了，真正的自信是包容！包容你的错，你的不完美，你一切一切的缺点。只有你承认你的自卑，你的不完美。你才能获得自信。” “包容？” “克里斯托弗包容那些十恶不赦的人，尊敬他们，原谅他们的错，所以他拴住了他们的心；安德烈虽然犹豫不决，但他愿包容我所有的痛苦，给予足够的尊严，以宽容面对。所以我爱上了他，只是他。无论是贫穷，还是富贵，亦或是光荣与腐骨，这辈子，他只能和我走路！同样的，这是一个统治者，才会有的东西。叫做魅力，无论是十恶不赦，还是宽容天下。” 莫德转首。站在烈火中，杰妮芙的神色如此神圣与自信。让人忘掉了所有。莫德辨别不出什么道理了，她的背影像落荒而逃。 杰妮芙轻叹，“安德烈执政整个教廷了。失去许珀里翁，神庙沦为祈福之地，一百年都不能恢复元气。斯图亚特的大族长逝去了，临死前吩咐议会处死阿尔菲，可惜阿尔菲的势力太大，彻底分裂斯图亚特，和凯琳娜分庭抗礼。这下斯图亚特面临的不止是内乱，还有入侵。安德烈达到了他的目的，虽然没有杀死夏兰，但……莫德你可准备好了？” 莫德没有听到最后几个字。她甚至不知道杰妮芙怎么知道这些消息的，也许是费莉西蒂告诉的，她这样安慰自己。跑回房间，她倒了几杯水，坐到壁炉旁，平复心情。不久后，莫德就睡着了，唇紧紧抿起，眼角挂着一滴泪，但它没落下。 等她醒来，天已经亮了，那光泽没透过乌红的幕帘，射进她的眼睛里。她睡得挺沉，默默地坐了会儿，想着今天去哪里浪费时间。但门开了，除了琼，没人会不敲门。 “殿下，醒了。”琼柔声道，“卡莎大臣传话说，陛下让您过去一趟。” 呯，她的心强劲地跳了下。莫德道，“知道了。卡莎还说了什么吗？” “就是一个月后，特伦斯殿下和特尔玛的婚礼，准备在教堂举行。陛下说，他不管这件事，卡莎大臣只能来问****了。” 莫德点头，“去问问马德里塔一族，毕竟阿梅莉亚刚死，如果不是特伦斯这几年东奔西跑，他们也不会这样着急。让他们协助卡莎，以后别来问我。” “那塞蒙的婚事呢。” “黛同意了？” “斯蒂芬妮说，黛提出的条件是，当着所有巴兹尔子孙的面，要和阿比盖尔挑战一场。” 莫德揉揉眉头，“随他们去吧。现在什么时间了。” “快中午了。” “那我去锡丘兹坦帕了。”莫德收拾一下立刻出发。与其听取命运的宣判，不如主动一点。 还是一身白金军装，银发高束，闪亮的肩带，棕黑的腰带连着永华长刀，黑亮的皮靴。莫德踏上列支山梯，永远都是整齐笔挺的样子。 走过撒勒大桥，莫德意外看见了埃尔，那位要挑战她的年轻人。脸色不太好，蒂莫西在旁边安慰他，拍拍他的肩。他们和莫德错身而过。埃尔使劲刺了莫德一眼，低声道，“早晚这场战，我会找回来的。你杀了雪莱，我不会原谅你的。”他还想说什么，蒂莫西拖了他就走。 “记性真好，我都忘了。”莫德嗤笑。 卡莎大臣在欧罗巴大廷等她，还有巴兹尔。 卡莎到克德马斯主堡前，就停了脚步。表明他不能听见。巴兹尔陪她走进书房。 “来了。”克里斯托弗的精神好了点。 不知道为什么，莫德松口气。 “我的****，这是你最后一个任务。”这是父亲给你最后的历练，也是最后一段路。 莫德接过三张白纸，越看越心颤，看到最后，她踉跄了下，腿仿佛软了，跌进背后的沙发中。愣愣地看着她的父亲，剥夺一切的父亲。莫德发誓，这是她最丰富的表情的一天。 “你耍我吧。”她抖着手，声音都抖了。 “没有啊。”克里斯托弗笑得灿烂。“去做一个平凡人，有问题吗。暂时将你一切的权利放下，度过三个月平凡的日子，种种花，卖卖菜。这种日子多好。别人想羡慕都羡慕不来。” 莫德瞧瞧巴兹尔，他什么都没说。莫德喉咙哽咽，“你你你为什么？为什么夺去我的一切，这是我自己挣来的！自己挣得！”莫德软得掉在地上，哭着吼出。 克里斯托弗掐了掐自己，“这是我给的。” 眼泪模糊了莫德的视线，她哭得撕心裂肺，“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这是你给我的惩罚吗？平凡人？我是****，你想将这个位子给谁？特伦斯？克里斯托弗！” “这只是一个考验，孩子。” “不！”莫德大吼，“这是惩罚，这是不公平！我不会眼睁睁看着的！我会将一切都夺回来。”她站起来，擦去眼泪，冷笑着走出。克里斯托弗，你不是我父亲。 等莫德走后。巴兹尔无力至极，“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你就算要逼她，也不能这样吧。六亲不认？和她直说好了，你们是父女，不是仇人。” 克里斯托弗摇头，“让克莱夫和阿比盖尔看着她。” 巴兹尔看看书房上方，“雅各布快来了。” “我知道。” …… 一个晴朗的下午，金色的阳光洒在地毯上。一望无际的蓝天，就像清澈湖水。看着这样的天气，心情会无端端好起来。但对于二十一岁的莫德来说，这段日子，是她人生中，最灰暗的段落。 从锡丘兹坦帕出来，莫德朝天望，那碧蓝的天空，仿佛凝结了无数的乌云。无论如何，克里斯托弗只要一句话，只能将她打入地狱，这一生，她和父亲的爱恨，已经数不清了。就像两根线缠绕一起，除非剪短一根。抉择的时间到了。 你死，我活。 她一步步走下列支之山。将王冠，肩带，手套，腰带，军装一件件解下，丢弃。只剩一席长袍。再次踏上这条阶梯时，父亲，我们之中有一个人迈向死亡。 康涅站在撒勒大桥上，面无表情地俯视莫德，那如尖刀的脊背。“这就是宿命吗？” “作为兰开斯特的嫡系族裔，他们天生不爱自己，也爱不了旁人。”大司祭路易·迦基道，“科斯尔腾也爱她的父亲，但她的宿命只能是杀死加文。对吗康涅。” “可莫德不是科斯尔腾。” “走到这一步，可能改变吗？从克里斯托弗杀死梅拉尼开始，他们注定不死不休。” “等路易你再次冠冕时，克里斯托弗就不在了啊。”康涅默默道。 “你是康涅啊。” “十年一次的议长大选快开始了，卡曼诺势在必得。但愿莫德好运。”康涅道，“不止是这个，巴兹尔准备下去一次。” 路易不惊讶，“他就不怕死了。” “反正继承人培养好了，巴兹尔也完成了使命。他的生命是向时间之子借来的，逆天而行，终究会付出代价。” “坎格法乔，你的父亲，如何了。” 康涅一笑，“当我活下来时，等待他的，是生不如死。” 同样的，当莫德活下来时，等待克里斯托弗的，也是生不如死。 两人心照不宣。 …… 几亚的枢密院在阿拉善塔宫殿的南方，七座方形的建筑物，串联起来。每一座的柱子达到七十这个数字，每座建筑物都有着三层。曾经的枢密院被长老院碾轧，直到蒂娜大帝的出现，他才重新出现在视野中，并且成为帝国的主脑。 第七座建筑物正对阿拉善塔宫殿，乳白色的地基延伸，在阳光的照射下，有着七彩的光芒。 第三楼的会议室里，所有审判员皆是低头不敢言。几亚和科斯尔腾不一样的地方，就是科斯尔腾的宫殿中，无论晚上还是白天，灯盏无一熄灭。而几亚却是正好相反。他们认为月光与阳光，是神的恩赐，他们沐浴在神的光辉下。是向往自然的象征。 两排半圆形的复员与审判员，在大帝的笑声中，胆颤至极。 唯有安萨娜，她翻动纸张的声响，让人无法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