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林meimei
贾母赏饭,园子里的没有叫多少人来,小辈里只有宝玉、黛玉和宝钗三人,除了王夫人、凤姐外,特地叫来的也只能算是薛姨妈和荣国府的秦可卿了。 秦可卿虽跟宁国府这边也不是亲近到时不时过来吃饭的地步,只是贾母特别喜爱秦可卿这个侄孙媳妇,有时想起也会叫来一块吃饭。 黛玉坐在贾母右手边,宝玉坐在左手边,薛姨妈坐在黛玉旁边,再来是凤姐,宝钗自然是坐在宝玉旁边,王夫人和秦可卿两人站在一边负责布菜。 往常宝玉同贾母吃饭,没有宝钗,现下宝钗就在身边,总有种说不出的不适。 都说宝钗身上有股子特别的冷香,宝玉只觉得现在自己就快窒息而亡了,哪里是什么冷香,在他闻来,根本就是一股子甜腻味儿,跟那些暴发户身上喷的香水味差不多。 他被凤奚那小子的高级香料供养得挑剔了,多年来有习惯了黛玉身上的香气,越发觉得这牡丹凡花怎么也比不过沾染佛性的仙魔之花啊…… 王夫人从小凤仙手里接过三个乌木盒子,从中取出三副象牙餐具,放置在贾母,宝玉黛玉面前。经常在贾母这里吃饭,凤姐和王夫人早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宝玉向来喜洁,也知道黛玉说不定比自己更甚,索性命人做了三副餐具,先孝敬了贾母一份,他和黛玉两人便算是沾着贾母的福气,整个饭桌上也就他两人可享受这种待遇。 偏偏宝钗很少在贾母这边吃饭,倘若是来了,也是同园子里所有的姊妹媳妇们一块,长长一方桌子,对面人的话都听不完整,怎么会注意这么细微的事情。可今日看来,只这餐具上的功夫,她宝钗的地位却是与林黛玉不能比了。 宝钗低头悄悄瞧着桌上贾母三人的餐具。三副筷子各不相同,贾母的那份,筷尾处刻着苍井的松柏,寓意甚好,看着大气。再看身边宝玉的,筷子尾部一点点,镶着四四方方的红色玉石,看上去虽是简单却价值不菲。 “听说表姑在给公主侍读,可还顺利?我瞧着,你的气色不大好的样子。”秦可卿道。 秦可卿站在薛姨妈旁边,与黛玉说话时,中间隔着薛姨妈,薛姨妈也侧头打量了会儿:“可儿这么一说倒真是的,这丫头小脸惨白惨白的。” 黛玉倒觉得没薛姨妈说的那么严重,笑说:“蒙公主怜爱,每日侍读不是很辛苦,只是每天天还没亮就要早起,实在是痛苦的紧。” “这丫头是以前睡懒觉睡成习惯了,你突然叫她起这么早,自然没了精神,她现在这样子,搞不好是方才还在屋里睡觉,这会儿还没醒呢!” 凤姐摆下最好一碗羹汤,笑着向薛姨妈和秦可卿打趣道,直惹得黛玉冲她翻了个白眼。 “在朝为官的自然是要辛苦些的,要我说玉丫头比你们这些个成天好吃懒做的娇小姐强上百倍。”贾母首先动了筷子,捡了块酒酿清蒸鸭子放在黛玉碗里道:“入朝还没多久,不适宜是肯定的,丫头你要辛苦些了。回头我让人给你好好补补。” 于是回头对凤姐道:“我这儿还有些金丝燕窝,你拿去给你林meimei炖了,好好补一补。” “诶,我回头就去拿。”凤姐一边应承着,一边对黛玉道:“看吧,老祖宗多心疼你,这金丝燕窝自己都舍不得吃,这下都便宜你了。” 黛玉知凤姐玩闹,瞪了她一眼,对着贾母乖巧地娇笑道:“谢谢奶奶。” 宝玉见黛玉乖巧地样子,洋装擦嘴,拿着白色巾子在嘴边,低头浅笑,心道她也只有在贾母面前才会挂上那样一副表情。 “好了好了,凤丫头你有了身孕,免得你说我小气,我这还有些阿胶,你也一并拿去补补。” 凤姐这一听,嘴甜得唤了声:“老太太真会心疼人。” “当然心疼人了,你肚里的那个可是我的重孙。”贾母抬手指了指凤姐的肚子。 “喲,凤丫头这就有喜了?”薛姨妈惊道。 一旁的秦氏也是惊喜,偷偷低了头对凤姐道:“终于有消息了,恭喜你了。” “恩,我也是今天她来请安的时候才知道的。连贾琏都没告诉,估计贾琏知道了,可不得乐疯了去。” 如此少不了一番道喜祝贺,哄得凤姐乐呵呵的,一直拿秦可卿和肚里孩子的关系问题做笑话。 待得小凤仙端上最后一道菜,贾母才开口道:“好了好了,玉儿你尝尝这鸭子,知道你爱吃,我今儿特地让小凤仙给你弄的。” 黛玉点点头,伸手拿起桌上象牙白的筷子,送入口中。 纤纤玉手配上象牙白的筷子,给人弱柳扶风的感觉,偏偏又是极端精美娇贵的千金贵胄的姿态。 宝钗看着黛玉手上那副筷子,洁白无瑕,比贾母宝玉的还要精致小巧些,却十分合黛玉的手,上面没有繁复的花纹,没有任何装饰,只干干净净一双纯色筷子,咋看上去比贾母和宝玉的还要简陋。 可她宝钗好歹也是皇商之女,眼光不算差,自然能看出单黛玉那双筷子,便是花了极大心思特地度身打造的。再说贾母,贾母身边的小凤仙,府里的都知道,这小凤仙是贾母身边的贴身丫头,身份地位,就连凤姐见了都不敢怠慢,虽做了一手的好菜,却从来只独独做给贾母吃,像这样的聚餐上,贾母能请动小凤仙给黛玉做喜食的菜,这份宠爱不可谓不深。 饭桌上,贾母所说的那道酒酿清蒸鸭子,除了贾母和黛玉外,没有一个人敢伸筷子,宝钗心里不由妒意大生:不过一个外姓的外孙女,就算有了将军府这个靠山,就算当了官,那又如何,左右都是林家的人,将来嫁出去了,就连归宁去的都是将军府,贾家半点好处也捞不到。这个贾母好生偏心,到头来要置他们这些小辈于何地? 虽然心伤不忿,可看着对面母亲的笑颜,终究是端上一脸笑容听贾母说话。 “宝玉啊,我听你凤jiejie说,你今天给你宝jiejie屋里添了不少东西?”贾母吃着菜,貌似不经意的问起。 “孙儿是看宝钗屋里头什么都没有,她自己又不跟老祖宗你说,前几日甄少正好说他红楼里进了一批新货,送了些给我,我那屋里都塞满了东西,哪里用得上,便都给宝钗送去了。” 听着宝玉口中亲切的唤作“宝钗”,饭桌上的人俱是一愣,黛玉那筷子的手也是一顿,眼中波澜不惊,静静地向对面望去。 已近黄昏,屋子里又昏暗,早有人点上了蜡烛,昏黄的烛光照在贾母房里的暗红色窗帘上,黛玉先下看过去,只觉得红色的光影将宝钗的脸染得艳丽羞赧,想是宝钗听到宝玉唤她“宝钗”,心里早就又惊又喜,火烧火燎了。 “你宝jiejie家里好歹也算是皇商,你姨妈还会亏待了不成,稀罕你那些玩意儿?” 贾母声音平淡,听着更像是从鼻子里哼哼出来,一众人都听不出喜乐来,薛姨妈给宝钗使了个眼色,指望宝钗能搭上一两句话,哄着贾母开心,可宝钗此刻又摸不清贾母的意思,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宝钗当初搬进蘅芜苑,本想落了富而不奢,勤俭持家的名头。只带了几样简单的家具,偌大一个屋子,看起来真的是极其朴素,与宝玉和黛玉的屋子比起来都有些寒酸了。 众兄弟姊妹搬进园子后,贾母也曾经来看望,宝钗本来巴望着贾母看后,能赞赏她几句,好歹怜她识大体,赏几件家具物什。贾母却是看了后,一句话只点点头,便走了,事后连个像样的首饰都没赏。 这么一想,倒真的像是自己的母亲亏待自己一般,且宝玉说的也没错,人家是心疼她,给她添置些东西罢了,偏偏贾母却不能体谅,还说出这么不咸不淡的话来。 薛姨妈还在为宝钗一声不吭着急,黛玉却在一旁对贾母撒娇道:“宝玉是关心宝jiejie嘛,若是以后宝玉娶了媳妇,关心一下,老祖宗还要跟自个儿孙媳妇计较?” “自然还是要计较的,怎么能有了媳妇就忘了奶奶呢?” “是是是,咱们府里就老祖宗您最大了。”黛玉故作正经的坐直身子,惹得贾母也是一顿笑骂后,又娇笑着对对面的宝钗道:“没法子,宝钗jiejie注定是要被老祖宗计较上了。” 此语一出,俱是在众人心头上滚了一圈,听着黛玉跟贾母的话,左引右引的就将话题牵到,宝钗是宝玉的准媳妇上了。 凤姐正好站在黛玉身后,不由在黛玉身后拍了一下,黛玉只当不知道。 贾母吃了一口碗里的鹌鹑rou,抿了抿嘴,似乎是搁了牙。放了筷子笑着对宝钗道:“你meimei说得好像我多小气一样,我怎么会和你们这些小辈计较?” 饭后,丫头们奉上瓜果点心,贾母他们随便吃着聊聊天。本来饭后的时间,是要用茶的,前几年宝玉突然提起养生之道,贾母饭后便不再用茶,左右都是消遣,只让丫头们弄些蜜饯瓜子之类的。 王夫人道:“老太太,听说最近宝钗在教黛玉女红呢。” “噢,是吗?”贾母道:“宝丫头的女红,我瞧着是这些姊妹里最好的,玉丫头看着心细,手却笨的很,跟着你宝jiejie学,指不定闹了什么笑话。” “老祖宗!”黛玉娇气地埋怨了一声,那语气她自己发出了都觉得矫情,可老太太偏生喜欢祖孙间的“情感交流”,这些年她和宝玉也一直这个油头粉面的调调,大大在心里鄙夷了自己一番,黛玉道:“我就是随便跟宝jiejie学学,哪里有宝jiejie专精。” 贾母将黛玉搂在怀里揉了揉道:“恩,你随便学学就成了,早些年就跟你说了,这女儿家啊,不会女红那是福气,会了才是福薄。缝缝补补,少不了给自家男人做些东西,这是嫁了人的命。你看你元春jiejie,进了宫,可曾动过针线?拿近一点的举例子,你表侄媳妇可儿,你凤jiejie,都不会女红,还不是持家能手。就连你外祖母我,从来不会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刚嫁来贾家的时候,我也没想着要学,这府里可曾有人要我动针线的?” 凤姐和秦可卿突然被贾母点名,徒然一惊,待听到贾母所说的话后,两人相视一眼,俱是笑了。凤姐和秦可卿是闺房密友,当初正是因为两人何其相似,才有了今日的情分。 贾母问黛玉:“早些年,可见过你娘亲为你爹缝补过东西?” 黛玉想了想道:“在家从来没见过母亲拿针线。” “是了,你娘亲是我亲手带大的,我就从来不让她学女红。你那些jiejie有自家娘亲管着,都被管着学了一些,你归我管着,自然不会请人教你的。再说,你现在为官了,哪里来的精力做这些精细活儿。”
贾母这番话说的,倒反是擅长女红,守本分的宝钗不是。王夫人和薛姨妈一时竟有些堂皇,面上都很难看。 “女儿家女红做得好,将来定亲,亲手做个定情信物不是很好?给丈夫兄弟姊妹做些东西,总比送些华而无实的东西有意义的多。”宝玉突然开口,伸手扯了腰间的玉佩凑到贾母面前:“老祖宗,您瞧瞧,宝钗给我的穗绦,是不是比外面卖的来的精细?” 贾母接过来,细细瞧了一眼,只见那穗结,像是两只纷飞的红色蝴蝶,不是寻常的中国结、蝴蝶结,倒像是刺绣用的双面结。也只有手巧的人才能做的出来。 “哟,是挺好看的,宝丫头,改明儿有空看能不能帮我这老婆子做一个?” 宝钗点头称是,一旁秦可卿指着凤姐腰间的香囊笑道:“我看婶子身上的香囊委实不着调,婶子何不求求宝钗姑母,让她也给你做一个?” 众人听可卿这么一说,纷纷都看向凤姐身上的香囊,绛红色的底,上面给绣着些简单的白色碎花,看起来也有些年份了。这样一个不起眼的香囊配着凤姐一身光彩夺目的华服,还真像秦氏说得那样不着调。 “这香囊,说什么我都不换。”凤姐挪过身子,宝贝似的护着腰间的香囊,对着黛玉挪挪头,道:“这是以前林meimei给亲手做的,有了这香囊和林meimei每月一送的草药,我那头痛的旧疾才算病除。我想想,叫什么来着,像宝兄弟说的,心意到了,好看不好看便不重要了,比华而无实的漂亮东西好多了。” “凤jiejie,这是在讽刺我?” 宝玉半合的眼眸细长,垂下的眼睫毛盖在黝黑的眸子上,如同扑闪的蝴蝶翻飞。视线自下而上地缓缓往上,勾*人般一路望向凤姐。 黛玉正好迎面看尽,她从来都知道他的眼眸是世上最最华丽的金饰,最最璀璨的黑曜石。纵使姓叶的有着诡异的紫眸,她还是得承认,不论是身为蔓珠,还是林黛玉,她从来都觉得他的眼眸黑的如此纯粹。 眯着眼的时候,半垂着的时候,睁开来静静看着你的时候,不论何时,都很…… 漂亮。 “宝兄弟怎么会这么想呢?凤jiejie只是觉得你先前的话对极了。” “咔”。将唇边一粒瓜子嗑开,黛玉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 宝玉看着对面人云淡风轻地嗑着瓜子,摸了摸袖子。先前来时,他就将穗子换成了今早宝钗送来的,黛玉给做的穗子好好的收在袖口里了。 之所以凤姐这么暗讽,实在是因为当初黛玉做穗子的时候,凤姐也在,做好后,正好是当着凤姐的面给挂上去的。 宝玉道:“可不是呢,若是你们一个个都巴望着宝钗的手艺,今儿求着做一个,明儿求着做一个,岂不是要被你们累坏了?” 王夫人笑道:“人家宝丫头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事先为人家着想了?” “呵,这都说到哪里去了,方才明明在说宝钗教林meimei女红的事。” 笑着岔开王夫人的话,宝玉第一次开口问黛玉道:“林meimei,若是觉得辛苦,咱们就跟老祖宗说一声,以后不学便罢,左右你学了也没什么用不是?” “林meimei”三个字响起时,黛玉伸出去准备抓瓜子的手一顿,在半空中凝了一会儿便放了下去,捉了一把瓜子在手心里,黛玉道:“不碍事的,只要宝jiejie不嫌弃我笨,不怕浪费时间,我是很乐意的。” 闲聊到大约戌时,大家才各自散了。宝玉出荣国府的时候,晴雯已经靠在轿子旁候着了,待宝玉上了轿子,晴雯在轿外问道:“爷,你不觉得你太急了吗?眼下,玉主子表面正常,可千年的感情,情伤哪是那么快便好的,你好歹也给她点时间啊。” 轿子里没了声音,过了好久,久到晴雯都以为宝玉在轿子里面睡过去了。才传来宝玉的声音:“不论如何,姓叶的在她心里始终都占据了个很重要的位置,就算现在无关情爱,他永远都会是玉儿最深刻的烙印,既然都烙下来了,我再怎么努力,要让玉儿连骨带皮的都给拔扯掉,根本就不可能。” 晴雯听着宝玉的话,不由掀了帘子,待凭着灯笼的光看清宝玉的脸时,便看见宝玉的唇角浮现出了饶有兴致的笑:“时间?那些都是放屁!!” 如此晴雯才知什么叫做逼上梁山,什么叫做情不得已,什么叫做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