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高贵的客人
公主又在夜阑醒起，别离的疼痛被缚在她的血液里。 缇雅不止一次意识到，维兰.卡尔诺斯的离开证明着她的自由——可是，走出城堡，她又能去哪儿？ 仆人们辛勤工作，全力修复受损的城堡；里尔先生从城里带回老国王逝世的消息，缇雅却发觉多年来寂寞的囚禁带走了自己哭泣的声音。 洛林奥德国第七公主，缇雅.圣.里格于十岁那年被父亲囚禁于深林城堡，老国王与卡尔诺斯家族订立契约，以暗夜精灵渴求的稀世珍宝为交换，由卡斯诺尔家族派遣一名成员负责看管守护公主与城堡。 1812年3月10日，小公主坐在城堡门口，等候她的“骑士”。她对着手心哈气，稚嫩的嗓音哼唱出一首仆人们从未听过的曲调。 “天使是冷漠的，恶魔是神秘的……精灵是温柔的……” 缇雅仰头，水蓝色清澈的双眸倒映出维兰飘扬的银白长发。公主站起来，小小的身躯欢欣地奔向她的“骑士”。 只是，不到一分钟，她便发现，那首曲子，有一句词错了。 精灵不温柔。维兰.卡斯诺尔的冷漠肆无忌惮攻占了公主心中仅存的希望，一年又一年，用无法改变的厌恶神情，一次又一次，熄灭她微弱的期待，连最后告别的姿态，都是那般绝然。 维兰，你的冷漠，只是因为我沉睡的黑暗血液么？ 缇雅公主打算在她十九岁生日之夜向精灵提出这个盘亘于她心中许久的问题。可惜，她失去了仅存的机会。维兰走了，她日夜思念，可缇雅清楚地明白，这份思念并非源自某种温存的情感，而是——她发现，自己竟已习惯他冷漠的折磨。如今，维兰走了，谁来用残忍耗尽她余下的生命呢？她想早点在忧郁中死去，似乎也成了奢望。 “缇雅公主，门外有位客人想要见您。”夜深人静，女仆苏刚结束辛苦的整修工作，疲惫的声音打断缇雅的思绪。 “客人？”公主仿佛没听过这个词一般，惊讶地望着苏，旋即，她恍若大梦初醒，披散着淡金长发，赤脚跑下楼，裹着窈窕身体的轻纱睡袍飞扬飘逸，像一片洁白的羽毛随风舞动。 她停在门边，手指触到暗黄色的门柄又缩回身前。缇雅自嘲地笑了，到如今，百折不挠的她居然还心存期待。这幅样子迎接客人，有些失礼呢。但夜，已经这么深了…… “缇雅公主，让我来。”当她再次把手放在门柄上时，微胖的苏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恭敬地弯着腰，打开门。 夜风吹起缇雅纤细的发丝、轻盈的纱裙，她沉默地望向客人，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触摸他极为不真实的、赤焰般炫目的红色头发。呵，的确如赤焰般炙热呢，她感觉自己指尖的皮肤似乎被火焰剥离。这座阴森的城堡究竟有什么魅力，接二连三地迎来高贵的客人。 苏端来红茶，缇雅和客人面对面坐在餐桌两侧。曾遭到严重破坏的餐桌在仆人们灵巧的手中拼接粘合，覆上一块金色桌布，掩盖了它的巨大伤痕。 “苏，你去休息吧。” “可是，缇雅公主……” “去吧，苏。” 女仆苏没再说什么，恭敬退下。缇雅喝了口茶，落下杯子，大方地迎接红发客人直视自己的目光。很快，缇雅以手指撩起挂在脖颈的十字架项链，叹了口气。 “梵卓已经走了。若要惩罚救他的人，就请结束我的生命吧。”缇雅认为，天使是追着梵卓的气味，来到她的城堡。客人翘起嘴角摇摇头，火红长发被圣洁的光泽笼罩。 “‘梵卓’……有意思。”他轻语，深邃的目光聚在缇雅身上,眉眼间闪耀着一丝难以察觉、玩笑般的神情。 缇雅想，这大概是她的幻觉吧，所有天使当中，他应当是最冷漠的一个，然而今夜，无论是他的出场、装扮，还是神情、语气，都颇为和善。若不是那赤焰般灼热的红发，和额头上高调张扬的标志性印记，缇雅难以相信，这个意外的客人，会是天界著名的大天使——米凯尔。 “叛离天界的天使有三种结局，一些被同类追杀致死，一些堕落为撒旦的仆人，还有一部分天使，用凝结自身力量的双翼换取了新的庇护。” “看来，天使的乐园也不是那么讨人喜欢。” “‘卡斯诺尔大陆’，精灵的国度，自由开放，人类可以进入，恶魔也可以踏上卡斯诺尔大陆的土地，只要他们的两界通道不被封印。但天使不行。除非得到神的特许，任何天使不得擅自进入大陆。” 米凯尔思维跳跃性极强，自顾自地陈述，缇雅有些迷糊，难道大天使突然造访，不是为了追杀梵卓，而仅是要给她讲解精灵国度的历史？米凯尔察觉到她的疑惑，抬起双手，手心向下扣在桌子上，再移开时，一本书、一块幽蓝透明的石头，在柔和的光晕中安静诞生。 “这本书里记录着有关精灵国度的事情，这块‘伊石’是与我联络的工具，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对它默想我的名号，即可听到我的声音，得到我的指示。” “指示？” “去卡斯诺尔大陆，毁掉叛离者的羽翼。” 米凯尔突然换了神态，语气也变得极为严肃，缇雅先是被他无法容忍任何不敬之意的目光震慑，愣了几秒，才开始品味天使奇怪的话语。她扑哧一声笑出来，摇着头，把茶杯端到嘴边，无奈竟止不住体内的欢乐因子，只好颤抖着手将杯子送回盘中。 “天使都喜欢捉弄人吗？” “如果你接受并且成功，我会净化你的黑暗血液。” 缇雅收回笑容，顶着天使散发出的、让她感到十分不适的压迫感，仔细深刻地探究他的目光。 “请问，你刚才说的是，‘净化我的黑暗血液’吗？”她挑起眉毛，心跳悄然加速。 “带着十字架的恶魔。”米凯尔嘴角挂着一丝满不在乎的微笑，轻声描述。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缇雅低下头，竭力掩饰自己的慌张。 “我能闻到，隐藏在你骨髓里的恶魔气味。”他收敛笑容，正襟危坐。“恶魔”一词从他嘴里蹦出来，竟似千斤巨鼎压得她透不过气。 “母亲用生命封印了我的力量，让我像普通人一样成长、呼吸、生活，若非暗夜精灵与父亲订立契约，他们也不会知道真相……”缇雅终于屈服在沉重的压力下。 “我不是精灵。虽然你的黑暗力量被封印，体内却依然流淌着恶魔的血液，它没有强大的力量，但至少能够治愈你的伤口，不是么？” 米凯尔的陈述让缇雅无言以对，她想起维兰看到她伤口自动愈合时所流露的厌恶目光，那绝对是源自心底的真实情感。缇雅逃开天使的审视，头偏向一侧。 “别担心，我只是想，与你合作。” “就算……我接受并且成功，又如何保证你会兑现承诺？” “以我大天使之名——米凯尔。明夜此时，我来听你的决定。” 缇雅还想问一些“天使怎会和恶魔合作”“为什么选择她”之类的话，米凯尔却在说完最后一句话后，匆匆消失，留下精灵世界的“史书”和“伊石”。缇雅握着石头，把书抱进怀里，回到卧室，在柔和灯光中翻开暗黄的书页。 闭目细想城堡的藏书，有天使传说、有恶魔野史，唯独没有关于精灵的叙述。缇雅认识维兰多年，却从未想过了解他生活的世界。或许是因为她不知他会在自己有生之年离开城堡，所以才不曾过问。 卡斯诺尔，精灵大陆竟以维兰的家族姓氏命名…… 缇雅公主不眠不休地阅读，连品尝新鲜水果蛋糕的时间都一并献给“史书”，直到日升日落，夜色再次笼罩寂静丛林，她才意犹未尽地翻过最后一页。 她从衣柜里找出一件充满幻想色彩的裙子,冰雪蓝与象牙白交错辉映，恬静中蕴藏着神秘。在女仆苏的帮助下，这件裙尾冗长的漂亮衣装，被裁剪成底端散漫，并可以露出修长双腿的短裙，蓬蓬袖也被改制成上端纤细，袖口略为宽松的新造型。 缇雅散开挽起的发髻，长发飘逸，整个人也浸润在淡金色的光辉中。她穿上焕然一新的裙子，套上闲置已久的白色马靴，把母亲留下的水晶镶入父亲送她的短刀手柄中央，挂于腰间。 公主坐在大厅里，安静地喝着红茶。卢西和里尔先生都已熟睡，只有女仆苏仍谦逊恭敬地站在她身后。 “苏，去睡吧。我要出一趟远门，城堡暂时交给你们。” “缇雅公主，我们会等您回来。” “苏，你不想知道，我要去哪儿么？” “公主的决定，自有您的道理。对不起，缇雅公主，我不能陪同您，但我知道，总有一天，您会回来。”苏说完，轻轻鞠躬，在缇雅感激的目光中，慢慢走回房间。 夜更深了，寂静，仿佛收集了所有悲伤，飘散弥漫。墙壁上的钟摆悠然晃动，缇雅盯着它，似乎被什么力量牵引，起身走向这只古老结实的挂钟。她伸出手，指尖游进它暗红的尘影。 “公主，时间到了。” —————————————————————————— 很快会再见吧，梵卓。 还有你，维兰.卡斯诺尔。 夜已深 而我，即将启程 缇雅.圣.里格 人界年1821年4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