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开解
有没有人愿意猜一猜,开头那只船是作啥用的? ================== 木头刨成的船身,护栏与边角皆以鎏金片包饰上。船上房舍齐备,瞭望台、舵盘等也是一应俱全。最抢眼的是当中一只白帛制成的巨帆,前后又另有两三只小帆,相互以极细的丝线相牵。整只船看上去简洁明快,线条优美,令人一见便喜欢。但这却还不是它的妙之所在。 顺儿将炕上的坐褥挪开一些,整理出一条窄窄的道儿来,将船移来放在一端,又从一个小匣子里取出两样事物,却是两个精作细制的小人偶,一男一女,皆作洋人打扮。顺儿将人偶放到船身中间,屏息等了一会儿,那船竟自己走起来了。 众人皆惊奇不已,忙再细看,原来那船底是有小木轮的。方才那小人放下,不知道触动了什么机括,带动它转动起来,慢慢往前移。 宝玉连连赞道:“这东西果然有趣,我在别家也见过作成洋船的摆设,但都是死物。纵镶玉嵌珠的,哪里及得上这个!” 凤姐面上微露得色,笑道:“这还是我爷爷还在那会儿,有个做生意的洋商巴巴送来孝敬他老人家的,如今让我带了来。我因想着宝兄弟原是喜欢这些个奇巧顽器的,原除了你别个也不配顽。若你不嫌弃这是藏旧收老的东西,还请收下。”一席话说得宝玉欢欢喜喜,一迭声儿谢着收下了。 李纨见状,笑道:“好了好了,现在大小都有份了。原说没我的事,果然是个陪客,二奶奶却非要我过来。” 凤姐忙过去虚扶着她的肩,道:“好嫂子,虽说历来派礼该先长后幼,然你是个最疼人的。若待姑娘和宝兄弟好了,比人待你自己好了还要高兴。我估摸着你这片心,竟不及招呼你,先赶着招呼她们去了。”说着拉起李纨便往里屋去,半晌才出来。只见李纨笑着往凤姐手臂上一拍:“你也忒多礼了,这些原是我之本份。难道不成不为你那几匹尺头,就要给你夹脚鞋穿不成?” 凤姐笑道:“好嫂子,我是个最笨拙的人,说话糊涂,行事现眼的,说不得先求着嫂子多疼惜我些。那些个破布烂绢儿的,拿出来也是白丢人,只配抹地儿擦脚。也只因嫂子是个宽厚人,我又可怜巴巴的只得这个,才大着胆子捧出来现眼。万幸嫂子竟不怪我。” 这番话正是凤姐一贯的腔调,李纨听了心中又叹又笑,脱口说道:“真真你一张刁钴嘴,一颗缜密心,聪明得忒过了。” 凤姐不以为意,继续同她说笑。又招呼众人吃了一回茶水,劝了一回果子。见几人说起告辞,便命廊下侯着的媳妇婆子过来,令她们捧着礼物,跟着送回各人房里。惜春原还待再推辞,但见众人皆是安然自若地受了,便只得掩住这话不提。 一时探春回到房里,见了她身后的阵仗,院里众人不由一奇。牛嬷嬷忙过来招呼那跟来的婆子吃茶,又赏了钱。待人走了,这才过来问随行的侍书是怎么回事。听明原委,再看那一屉东西,终是忍不住说道:“这礼倒也看着各人性情,送得合当。只是差人送来也罢,怎地特特叫小爷姑娘们走这一趟?这般张扬,我素日瞧这位新奶奶并不是那般轻狂人儿呀。” 今日之事,探春窥着众人脸色,早已暗中思量过。更见凤姐与李纨私话儿的光景,再看那神色,心中早已明白。见问起,遂道:“今儿我们不过是陪客,大嫂子才是正主儿呢。”牛嬷嬷听了不解,忙问其意。探春便将想法儿说出来:依她看来,凤姐做姑娘时虽也时常地往贾府这边儿走动,众人性情脾气尽知。但既做了孙媳妇,人家待她自然另有不同。这番送礼,不过是借着少爷姑娘们的名头,趁机试试大嫂子的心罢了。因为若正经论起,李纨才是孙媳妇辈里的大奶奶,而凤姐不过行二。 探春却还忘了一点:此举一成三好,不独博了众人和贾母的喜欢,又试了李纨心意,更还摆了一回排场,显了一番阔气。在贾府这样的富贵门中,若不先亮个丰厚的底儿将众人震住,许多人倒先轻视起来——纵使此人金银满仓或家无隔粮,实际与他们无甚干系。 翠墨也在旁边听着,道:“这可又奇了,二奶奶原是在大老爷那边儿的人,作甚来试咱们老爷这边的水深呢。” 探春还未回答,牛嬷嬷已隐约回过几分味来:“二奶奶同咱们太太是内亲,连婚事也是咱们太太一手cao持的。日后自然要多来咱们这边走动,事先打点下,也是应当。” 探春道:“可不正是如此。”其实又不止如此,需知日后凤姐不独要过来,还要掌家呢。只是这番话,却不好提前说了。 一时无话。见探春尚穿着见客的衫子,牛嬷嬷因问道:“姑娘怎的还不更衣?莫非还要出去?” 探春答道:“方才我见二jiejie闷闷的,似乎有心事的样子,想去为她开解开解。” 牛嬷嬷听罢沉默不语,半晌,说道:“姑娘有空替姐妹打算的,岂不多为自己打算一下?”探春怪问其故,牛嬷嬷道,“现放着姑娘自己尚有心事,怎么不先解开了呢?” 经她一说,顿时勾起探春的隐痛来,顿时也沉默了。许久才说道:“我有什么可化解的。” 牛嬷嬷也是耽虑许久方将话挑明了,见她嘴犟,便劝道:“姨娘的性子,姑娘又不是不知。然姨娘并不是不讲理的人,姑娘只需拿出平日的一两分耐心细致来,有什么事儿化解不开的呢?何必非弄到存在心里冷下脸来。难道姑娘以后都不往那边去了?” 见探春听了不语,又继续说道:“姨娘的话姑娘听着或觉没头没脑,白惹气生。我却是能体谅到一些的:原姑娘同姨娘就是隔起来的,姑娘的一应事情,她都插不下手,心中难免不乐。现姑娘大了,又不由焦虑着,姑娘若听了谁的挑唆,真个同她生分了,那岂不是法儿也没处想,冤也没处诉去?心里头患得患失的,乍然遇见应景的事儿,纵姑娘只是同她争辩一两句,也不由不起疑心,才会说出那些话来。” 探春却未曾想到过这一层。她上世母亲去得早,受了气时便时常想着,若mama还在定然不舍得我受一点委屈。想得多了,不觉便将母亲的形象趋化于完美,一定是温柔包容,养解人意的。
这世心中认定赵姨娘后,便不自觉将这个想法儿往她身上套。然赵姨娘非但不是如此,脾性简直可说相去甚远。探春虽未曾细想过,内心深处,却难免没有一两分失望失落。 既存了这样一份心结,赵姨娘随口说出伤人话时便觉得分外委屈:这个便宜娘亲不聪明不精干也就罢了,怎么还能说出这种混话来呢?这分委屈一使出来,不觉又将原本几句软话就可以化解的争执弄大了,落到现下冷战的地步。其实,这几****虽自觉有理,却终究怀着一份忧心,一日不曾觉得安稳过。 她虽算聪慧,性子又坚毅,于母女之情上,终究是过不去的一道坎。加之年少失怙,对母女间的相处模式便不甚明白。一心只认为你待我好,我也待你好就是。殊不知,从来女人心事曲折晦密,一大一小两个女人之间的相处,又岂是一个“好”字可以尽皆囊括的。 是以她从未试过站在赵姨娘的立场上去想一想。她早知道赵姨娘地位不高,也知道她受着许多委屈,但她自觉替赵姨娘设想了许多,筹划了许多。她认为赵姨娘理应只有欢喜高兴的份,却从未想过,赵姨娘实际的心思是什么。 探春苦笑,不由暗骂自己蠢笨。依赵姨娘的性格,作事只看当下不想长久,她能想到什么?见姑娘一直向着对头的儿子说话,她又怎会想到长辈的恩怨不该由小辈承担?她当然要不高兴,当然要猜疑,是不是女儿被对头教养得真个忘了亲娘。 细思半晌,探春只觉连日的委屈与阴霾皆一扫而空。展颜一笑,道:“牛mama,真是多谢你提点。” 见她面上渐渐露出轻快之色,牛嬷嬷亦是欣慰一笑,道:“原也是姑娘懂事,纵不用我老婆子多嘴,再过一两日也会明白的。” 探春诚心实意说道:“未必,我再想不到这一层上去。纵我能捺着性子,先低头陪了不是,心中到底依然有疙瘩,往后只怕还得再吵。真得多谢你老开解,为我细说缘由。” 牛嬷嬷笑叹道:“其实我也不过仗着岁数大,经历的比别人多些。说句不分上下的话,姑娘这份心思,我小时也是经历过的。当时也是万分委屈,只觉得娘亲可恶。许多年后自己也当了娘,再回头看过去,又简直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