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二十三)(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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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脸色渐渐不豫,仍极力勉强着口吻上的恭顺:“皇额娘指责儿子,儿子无话可回。但皇额娘可曾想过,即便朕即刻发兵前往准噶尔平息达瓦齐,但端淑meimei身在准噶尔早已被软禁,若达瓦齐恼羞成怒,一时毁了meimei名节,或不顾一切杀了meimei,皇额娘是否又要怪罪儿子不孝?这样的结果,皇额娘可曾想过?与其如此,不如顺水推舟,将meimei嫁与达瓦齐,便也无事了。也当是meimei初婚不慎,多尔札对meimei不甚爱重,如今天意所在,要让meimei得个一心想娶她的好夫君吧!” 太后像受不住寒冷似的,浑身栗栗发颤,良久,郎然笑道:“好!好!好!皇帝这般思虑周全,倒是哀家这个老婆子多cao心了。”她缓缓地站起身,那目光仿佛最锋利的宝剑一样凝固着凌杀之意,直锥到皇帝心底。“其实皇帝最怕的,是达瓦齐要用你meimei的性命来要挟皇帝付出其他的东西吧。如今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就平息了准噶尔的叛乱,皇帝你自然是肯的。”她仰起脸长笑不已,“宫里的女人啊,哪怕是贵为公主,还是逃不掉受人摆布的命运,真是天可怜见儿?!” 烛火在皇帝眉心跃跃跳动,皇帝十分镇定,慢慢啜了口茶,道:“皇额娘不必过于担心,孝贤皇贵妃是儿子的结发妻子,当年蒙古求娶孝贤皇后的嫡女和敬公主,她亦能深明大义啊。” “皇帝有此贤妻,真是皇帝的好福气。”她颓然含笑,脸上多了几许无能为力的苍老。“哀家无用,这辈子只得两个公主,帮不了皇帝的千秋江山多久,如今啊。你的皇后又怀了身孕,皇帝你已经有那么多阿哥了,若是得个公主多好,来日一个个替你和亲远嫁,平定江山,可胜过百万雄兵呢。” 皇帝脸上的肌rou微微的搐。有冷冽的怒意划过眼底,旋即含了不动声色的笑意道:“皇额娘说得极是。女子倾城一笑,有时更胜男子孔武之力。当年孝仁皇太后为力保重印爷的江山,不惜以一身牵制摄政王。”她将这一抹笑意化作深深一揖,“自然了,儿子不会那么不孝,舍出自己的亲额娘去,自然会为皇额娘颐养天年,以尽人子孝道。” 太后一怔,跌坐于九凤宝座之内。伸出手颤颤指着皇帝道:“你……你……皇帝,你好!你好!” 皇帝含笑,恭谨道:“有皇额娘调教多年,儿子自然不敢不好。夜深,皇额娘早些睡吧。不日端淑长公主大婚,一切礼仪。还得皇额娘主持呢。这样,meimei才好嫁得风风光光啊!” 太后看着皇帝萧然离去,怔怔地落下泪来,向着帘后转出的福珈道:“紫株!紫株!这就是哀家当年选出的好儿子!他……他竟是这样任性执妄,听不得旁人半句啊!” 紫株默然落泪,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言语,只得紧紧拥住太后,任由她伤心欲绝。 鎏金青兽烛台上的烛火跳跃几下,被从长窗灌入的凉风忽地扑灭,只袅袅升起一缕乳白轻烟。仿似最无奈的一声叹息,幽幽化作深宫里一抹凄微的苍凉。 数日后,宓姌与沛涵结伴而行,后湖上一湖新荷嫩绿,风凉似玉。曲水回廊悠悠转转,倒有不胜清凉之意。 沛涵搀扶着宓姌缓缓行走,端详着宓姌的身形道:“娘娘的身子更圆润了些。臣妾瞧着上一胎肚子尖尖儿的,这一胎却有些圆,怕是个公主吧。” 宓姌见侍女们远远跟着,低声笑道:“生璞璂的时候多少谨慎,想吃酸的也不敢露出来,只肯说吃辣的。如今倒真是爱吃辣的了,连小厨房都开玩笑,说给本宫炒菜的锅子都变辣了。” 沛涵小心翼翼地抚着如懿的肚子微笑:“是个公主便好。女儿是额娘的贴心小棉袄,臣妾便一直遗憾,膝下只有一个永琪,来日分府出宫,臣妾便连个说贴心话的人都没有了。” 宓姌望着湖上碧波盈盈,莲舟荡漾,翠色荷叶接天碧,芙蕖映日别样红,水波荡漾间,折出凌波水华,流光千转。风送荷芰十里香,宫人们采莲的歌声在碧叶红莲间萦绕,依稀唱的是:“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风,闻歌始觉有人来……” 歌声回环轻旋,隔着水上觳波听来,犹有一唱三叹,敲晶破玉之妙,她知道,那是千桦承宠的新主意,十分合皇帝的心意。 这样二八年华的妙龄少女,唱起来歌喉如珠,十分动人。宓姌有些黯然,谁知道此刻欢欢喜喜唱着歌的少女,来日的命途又是如何呢? 她抚着自己肚子的手便有些迟缓,郁然叹道:“真是公主又如何?你且看太后亲生的公主尚且如此……” 沛涵瞧了瞧四周,连忙掩住她口:“娘娘不要说不吉利之言。” 宓姌黯然垂眸:“本宫不过是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罢了。” 沛涵闻言亦有些伤感,便问:“端淑长公主再嫁之事定下了么?” 宓姌颔首道:“已成定局,皇上已经下旨,封准噶尔台吉达瓦齐为亲王,于九月十二日迎娶端淑固伦长公主,如今礼部和内务府都已经忙起来了。” 沛涵微微颔首:“再忙也是悄悄儿的。大鄞至今未出过公主再嫁之事,到底也是要脸面的。公主这次大婚可比不上上回风光了。” “公主上回远嫁,正逢先帝垂危。一起仓促就事,哪里能多体面呢。这次嫁的更是自己的杀夫仇人。听说皇上已经给了公主密旨,要她一切以国事为重,不许有轻生之念。” 沛涵越发压低了声音道:“公主在外是太后的掣肘,太后在内更是公主的顾虑,彼此牵念,最后只能遂了皇上的心意了。” 宓姌明艳饱满的神色逐渐失去华彩:“端淑长公主如此,孝贤皇后亲生的和敬公主亦如此,别的公主还能如何呢?不过是生于帝王家,万般皆无奈罢了。” 沛涵默然哀伤,亦不知如何接话,只掐了一脉荷叶默默地掰着,看着自己断月形的指甲印将那荷叶掐得凌乱不堪。
正沉吟间,只见印子匆匆赶上来,打了个千儿道:“皇后娘娘,愉妃娘娘,舒妃那儿……” 宓姌遽然转身,问道:“是不是十阿哥……” 印子垂首道:“是。十阿哥不幸,已经过世了。” 宓姌与沛涵对视一眼,只觉得心中一阵阵抽痛,那个孩子,尚未来得及取名的孩子,幼小的,柔软的,又是如此苍白的,意这么去了。她不敢想象意欢会有多么伤心,十阿哥病着的这些日子里,意欢的眼睛已经成了两汪泉水,无止境地淌着眼泪,仿佛那些眼泪永远也流淌不完一样。 宓姌情不自禁地便往回走,印子急得拼命爬到她身前磕头道:“皇后娘娘,您不能去,您不能去!” 宓姌喝道:“起开!” 沛涵忙扶着宓姌,手上加紧了力气,扯住宓姌道:“娘娘!是不能去!您怀着身孕,快要生产了,丧仪悲伤之地,您是不能踏足的!” 宓姌吃力地撑起腰肢,正色道:“本宫是皇后,一切邪妄不至本宫之身,本宫不怕的,本宫的孩子自然不会怕!” 宓姌和沛涵赶到春雨舒和之时,宫人们都已经退到了庭院之外,开始用白色的布缦来装点这座失去了幼小生命的宫苑。 宓姌悄然步入寝殿,只见意欢穿着一袭棠色暗花缎大镶边纱氅,一把青丝以素金镂空扁方高高挽起,疏疏缀以几点青玉珠花,打扮得甚是清爽整齐,并无半点哀伤之色,如懿正自诧异,悄悄走近,却见意欢安静地坐在孩子的摇篮边,双手怀抱胸前,紧紧抱着一个洋红缎打籽彩绣襁褓,口中轻轻地哼着:“风吹号,雷打鼓,松树伴着桦树舞,哈哈带着弓和箭,打猎进山谷,哟哟呼,打猎不怕苦,过雪坎,爬冰湖,藏在老虎必经路,拉满弓来猛射箭,哟哟呼,除掉拦路虎……” 她轻轻地哼唱着,歌声中带了如许温然慈爱之意,一抹如懿从未见过的温柔笑意如涟漪般在她唇边轻轻漾开,一手抚摸着怀中孩子已经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孔。 宓姌望着她,心中似一块薄瓷,渐渐蔓延上细碎而酸楚的裂纹,她回首看了沛涵一眼,沛涵走近了,柔声笑着哄道:“好meimei,你也抱得累了,我来替你抱一抱十阿哥吧。” 意欢警觉地抬起头,紧紧抱着孩子往后一缩,以戒备的目光看着宓姌和沛涵。 沛涵温声道:“你唱得累不累?是不是渴了?”她从桌边倒了一盏热茶,招手道:“快来喝口水,否则嗓子唱哑了,可不好听了,十阿哥不会喜欢呢。” 意欢无限爱怜地看了看怀中的孩子,温柔道:“十阿哥不会喜欢?” 沛涵笑意温婉,亲热道:“可不是?十阿哥听了你唱歌可喜欢呢,等下我的四阿哥也来,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