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二十)(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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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绫罗,不过也是享着荣华的困兽,与它们并无区别。”沛涵笑色宛然,露出糯白细牙,“姌儿,爱,如果能支撑着人活得更好,那恨,于我们了,她是来不及后悔,咱们是犯不上后悔。”她以澹然的目光相望,唇角衔着一丝清淡笑意,掰着纤纤的指道,“姌儿,前头压着咱们的一个个死绝了,是否也该轮到我们了。” 宓姌只是恍惚地笑着,一双明眸却藏着幽幽沉沉的心事起伏,茫然不知望向何处。这样清寒的夜里,隐隐约约有春鸟的啼啭夹杂在哭声之中,对着杨柳烟,梨花月,无端惹人悲凉。 沛涵走上前一步,与她的手紧紧相握:“姌儿,你应该高兴。” 须臾,宓姌向上挑起的唇勉力勾勒出一朵笑纹,却清冷得让人觉得凄凉:“是啊,沛涵……我恨了她那么久,如今她死了,我却不觉得高兴。死了惠儿,死了陶茜然,死了富察氏,我恨着她们,算计着她们,彼此缠斗了这么多年,可接下来会是谁?我又为什么高兴?总仿佛这样的日子无穷无尽,永远也过不完似的。” 沛涵眉目间清净内敛,语调却冷得如万丈寒冰:“旁人的人生可以删繁就简,安稳一世。可咱们一脚踏进了紫禁城,这一辈子就是今日重复昨日的日子,永无尽头。姌儿,你可以不恨,可以不高兴,但你得明白,我们若不努力活着,今日躺在那儿被别人哭的,就是自己。”她停一停,转首面朝慈宁宫的方向,嘴角现出一抹冷意“况且姌儿,你忘了吗,正真赐你护甲的人还泰然卧于上凤之坐。” 簌簌风露拂面。宓姌独立于月色波毅银光素涟之下,已无太多喜悦或是悲伤,只是有淡淡的倦。并有寒意。听到她此话,却猛然一颤。随即笑透倦意却含一丝寒光,道“是了,我怎会忘了她!” 龙舟殿阁中静得出奇,翠浓跪在阴影里,大气也不敢出。皇帝只身长立,凝神俯视不语。翠浓的身子俯得越发低了,几乎要匍匐在龙靴边上。那浅金色的靴子,黄漳绒的靴面用夹金线穿着米珠和珊瑚粒,密密匝匝。盯得久了,只觉得自己也成了那靴面上细细一粒。一不留神便会滚落下来,踏成齑粉。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才淡淡道:“你是个聪明人,许多事应该明白。” 翠浓恭谨道:“奴婢自然明白,能允许奴婢逃离、能放奴婢生路的。这世间只有皇上一人。若无皇上应允,什么都是虚空。” 皇帝颔首:“翠浓,这便是你比旁人聪明的地方。可你对皇贵妃也算忠心,对她不利的话,你一句不说;对她不利的事。你一件不做。” 翠浓的脸容沉静如水:“奴婢终究是皇贵妃娘娘的奴婢,虽然她曾害得奴婢终身受苦,但背主之事奴婢做不出来。皇贵妃娘娘生前奴婢不能出一句恶语。如今身后,皇上但问,奴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帝微微沉吟:“那么,惠儿曾经告诉朕,指使她害姝贵妃、害朕的孩子的人,是皇贵妃和慧贤贵妃。”他缓缓论起,将惠儿昔日之言一一述说。 翠浓皱眉细想了片刻,扬眉道:“皇上不觉得惠儿说的这些话里,屡屡提到品红,却未曾提到是皇贵妃娘娘么?” 皇帝轻晒,仰首望着阁顶繁复的迷金叠彩,那细腻的金粉填在艳色的朱漆上,炫得几乎要花了眼睛:“品红比你更算是皇后的心腹,她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是皇贵妃所指使么?” 翠浓一时语塞,她雪白的板缎长袄,裙边绣满浅青并香色缠绕的枝蔓,像一枝没有生气的藤蔓,笔直地僵立在壁间。半晌,她摇头,咬着唇道:“奴婢不知,亦不能答。皇上方才又提起皇贵妃娘娘用冷寒之物毒害冷宫中的姝贵妃,这事奴婢也略听过一二。但奴婢细细想去,皇贵妃娘娘自己素日都不大留心饮食,娘娘离世前几日,太医还曾见品红端了薏米汤饮给娘娘喝。那汤娘娘喝了几日了,反是太医说起薏米清热利水,但颇为寒凉,不宜娘娘饮用。这般想来娘娘其实懵然无知,奴婢也纳罕,为何娘娘对着姝贵妃却又这般懂得了?” 皇帝眸中微寒:“你是说,除了品红和皇贵妃,只怕还有人牵涉其中?素日与皇贵妃往来的,除了慧贤贵妃还有谁?” 翠浓细细想了半日:“兮贵妃、彤妃与婉常在也常常来往。皇贵妃喜欢六阿哥,与彤妃略亲近些。只是彤妃一向与慧贤贵妃只是面子上的和睦,也不大将别人放在眼里,只有和兮贵妃亲近些,皇贵妃娘娘一向顾着彼此的颜面,所以慧贤贵妃若一人来,便不大叫彤妃一起。” 皇帝的眼底闪着幽暗的光芒,旋即自己亦摇头,释然道:“彤妃一向是个口无遮拦的,得罪了人也不仔细,对着朕更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她这样的直肠子的人,应该不是她。” 翠浓静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想想却也没什么确实的疑迹,便也无言了。 皇帝神色黯然,挥了挥手:“也罢。翠浓,你在宫中之事已了,朕会让你出宫安置,好好度日吧。” 翠浓一怔,旋然有泪水滑落,郑重三拜,谢恩离去。毓瑚立时进来,端了一盏清茶,悄无声息走到皇帝身边,轻轻唤了一声:“皇上。” 皇帝木然站着,淡淡道:“朕无需人伺候,下去吧。” 毓瑚躬身答了一句,却不退下。他顿了顿,从袖中摸出一枚烧蓝溜金蜂点翠绣球珠花,摊开右手,平伸在皇帝跟前。 那珠花上,分明沾了一丝血痕! 皇帝的身体微微一震,原本空茫的目光骤然缩成一根锐利的银针,几乎能戳穿毓瑚弓腰缩背的身体。他的声音暗哑低涩,像生锈的铁片涩涩地磋磨:“这是朕赏给兮贵妃的!哪儿来的?” 毓瑚到底年长,见惯了御前风雷,便道:“方才奴婢去瞧品红的尸身,想要善后处置,结果在品红拱紧的手心里,发现了这个。”她看一眼皇帝的神色,不动声色道,“品红至死紧紧摇在手里,想是要紧的东西,奴婢不敢错了,也不敢惊动旁人,悄悄取了出来。”
皇帝的神色似是寒霜冻凝:“你做得很好。”他侧一侧脸,毓瑚懂得,将那珠花放在皇帝身后的黄花梨长桌上。她正要离去,皇帝冷冷道:“你也认得是兮贵妃的东西,是不是?” 毓瑚道:“去岁七夕,皇上特为各宫主位所制,说是不要只用主位们素日最爱的花儿朵儿,另外择了的。皇贵妃娘娘用的是佛手花,姝贵妃是玫瑰,兮贵妃是绣球,彤妃是栀子,愉妃是蔷薇,舒嫔是真珠兰,每人六对,都用烧蓝溜金蜂点翠镶了南珠,作簪鬓之用。奴婢前来见皇上前,特意又找内务府的人查问了一番,并无错漏。”她微微迟疑,还是道,“除此之外,奴婢也未查到什么,只是光凭一朵珠花,做不得数的。” “一朵珠花!的确做不得数!”皇帝口吻极淡,“眼下兮贵妃在哪里?” 毓瑚顺从地答:“奴婢从皇贵妃娘娘的青雀舫过来,见兮贵妃与彤妃忙着置办丧仪之事呢。” 皇帝目光一瞬:“彤妃也在?” 毓瑚道:“是。彤妃也帮不上什么,一应都是听兮贵妃的安排处置。” 皇帝的声线沙沙的,像是磨着什么铁器似的钝:“彤妃听兮贵妃的安排处置?兮贵妃倒厉害,朕还没吩咐,她便自己上赶着去安置皇贵妃的丧仪了!连彤妃也得听她的,好不简单!” 毓瑚诺诺应着,陪笑道:“兮贵妃年长,又有三阿哥,彤妃平日纵眼高些,也分得轻重缓急。” 皇帝忽地抿紧了唇,像是拼命压抑着某种涌动的情绪,冷冷道:“兮贵妃,倒是养着朕的二阿哥。三阿哥呢!” 毓瑚哪里敢接这样的话,只得屈膝道:“奴婢失言,奴婢没有诋毁兮贵妃的意思。” 皇帝摆了摆手,和言道:“毓瑚,你是从前和朕的……”他似乎意识到不对,立刻改口道,“你是和李太嫔一同进宫伺候的,年久稳重,又怎会失言?” 毓瑚答应着,见皇帝说罢,沉思着良久无言,便也福了福身告退。皇帝只盯着那枚带血痕的珠花,眼底燃起一簇火苗,渐渐燃成焚心火窟,仿佛要将那珠花烧融殆尽,焚为灰末。 也不知过了多久,月光慢慢移下了金丝术窗棂上蒙着的索丝云绡。那朦胧的流素清光,映上皇帝哀伤而倦意沉沉的脸。他缓缓起身,步至床榻边,颓然倒下:“皇贵妃,要是朕疑心错了你……”他低喃,语意艰涩,“你别怪朕,你别怪……”他无声地抚着榻上一对空落落的明黄云缎挑蝠枕,微一侧首,有透一明的水痕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