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错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妃子心计在线阅读 - (三百一十八)

(三百一十八)

    宓姌望着皇帝,从他闪烁的神色里读到一丝再清晰不过的狐疑之情。那狐疑,分明也是长在自己心底的,像一根细细的毛刺,隐隐触动着细微的痛和痒:“皇上,殉主是光明正大之事,品红何必悄悄儿地背着人?”

    皇帝凝神片刻,问道:“乐子,你去嘱咐毓瑚,她年长稳重,让她去瞧瞧品红的尸身,商量了叫人如何处置。另则,翠浓在哪里?”

    乐子一壁答应着,忙回禀道:“翠浓不安,已随奴才过来了,正候在外头呢。”

    皇帝不假思索,立时道:“让她进来。”

    因是皇贵妃前儿得脸的宫女,翠浓已经换了一身雪白孝服,罩着浅银色弹丝绣暗青往生莲花比甲,黑发用银线挽就,簪着满头白霜霜花朵。她一张容长脸儿极淡漠,细细的眉眼低垂着,眼中虽然含泪,却并无过于悲痛之色。翠浓进来行了礼,便规规矩矩跪在地上,也不起身,像是知道有话要答似的。

    宓姌见翠浓这般,便也懒得费口舌,径直道:“皇贵妃娘娘的病不是一日两日了,你和品红同在一处,品红是否早有殉主之意?”

    翠浓垂首跪在地上,淡淡道:“有什么事,皇贵妃娘娘和品红也多避着奴婢,只叫奴婢在殿外伺候。倒是皇贵妃这番病了之后,品红还与奴婢有些话说。”她眸光一扬,少了些低眉顺眼,一字字道,“品红说起皇贵妃娘娘的病状,十分忧心,也曾提到家中仍有病弱老母,希望来日可以出宫侍奉左右。”她轻叹,“品红真是孝顺之人。不比奴婢无依无靠,无家可归。”

    皇帝与宓姌如何不懂,便是乐子亦惊呼:“品红牵挂家人。怎会突然殉主,想是她知道的事多了。怕获罪才自裁倒说得过去。”

    翠浓跪在地上,素白的孝服掩得她身姿格外纤弱,可她的话语却是那般掷地有声,铿锵入耳:“乐公公这话糊涂了。品红是皇贵妃娘娘的奴婢,她若有罪那皇贵妃娘娘成什么了。若想自裁,也不必惦记着家人了。”

    乐子一向在皇帝面前得宠,惯是圆滑的。闻言也有些讪讪。

    宓姌见皇帝并不作声,只是支着额头,双眸似闭非闭,仿佛只是在听。仿佛亦只是倦了眠一眠。她如何不知其中利害,当下示意乐子出去,方才问出声:“品红是否有罪,皇贵妃成了什么,本宫与皇上都不甚清楚。只是你在皇贵妃身边多年。许多事,你总该知道些许。”

    翠浓的目光恍若一渊深潭,乌碧碧的,望得深了也不见底。她俯身叩首,郑重道:“淑妃妃娘娘。许多事奴婢因未能近身,所以懵然不知。但奴婢到底侍奉了皇贵妃多年,也算知道皇贵妃的心性。她虽然难免有私心做些不当之事。但许多事,奴婢觉得她犯不上,也无谓去做。”

    宓姌目光一震,只觉胸间五味陈杂,酸涩苦辣一齐逼了上来,只在喉头逼仄涌动。她的眼神与翠浓短暂相接,不自禁地缓缓摇头,莲心以她眼中的一泊清明的闲定安静,默然承受。烛光微微摇曳,带着几分身不由己的萧瑟,映着她白皙的面庞,却未能染上一层稀薄的红晕。良久,宓姌只是轻叹:“难为你肯说这样的话。”

    翠浓微微一笑:“奴婢知道姝贵妃娘娘未必相信,但诚如奴婢所言,皇贵妃会因私心而行事不当,但杀人放火的事,她无谓去做,更怕做了会牵连她最重视的富察氏荣耀,还有她日夜期盼的儿子的太子之位。”

    这些话,如同铮铮惊雷滚过如懿的心头,一颗心惊得几乎要翻转过来,忍了这么多年,恨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若不是自己恨着的那个人,又会是谁?情思恨意于回百转,然而,这一层滋味是无法以言语尽述的。宓姌的脸色像初雪一般苍白至透明,是一种脆弱的感觉,仿佛自己成了一片薄而脆的枯叶,转眼便要随着风飘散了似的。信,抑或不信,曾经以rou身和心肠所承受的种种苦楚,抵死之痛,都已经在她的身上留下了不可磨去的烙印。时光的荏苒留给她的,是血rou模糊后疤痕依旧的身心和日渐趋于完美的无可挑剔的笑容。

    而这些所受,来自于谁,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再清楚不过的。可如今,却也是糊涂到了极处。

    皇帝见宓姌神色恍惚,心中亦是不忍,忙伸手扶住了她道:“夜深了,你再熬着也是苦了自己,赶紧回去歇息吧。”说罢,便吩咐了乐子,殷殷送了宓姌出去。

    宓姌才走到皇帝龙舟尾上,却见风露中宵,一位披着莲青色如意云纹披风的玲珑女子立于舟尾,遥遥望着自己,莹白面容上盈出融融笑意。

    宓姌原是疲累到了极处,一见她笑盈盈望着自己,不觉心头一暖,疾步上前握住她手道:“沛涵,夜来风寒,怎么这个时候还过来?”

    因在夜阃,沛涵只用一枚羊脂白玉嵌碧玺莲荷扁方松松挽着云髻,燕尾上几朵碧玡瑶珠花点缀,越发显得素雅清简。沛涵垂首道:“今日自午膳后便未和你说过话,心里总存着许多事,实在睡不着,便来这里等你了。”

    宓姌替沛涵紧了紧披风上的垂珠深紫缎带,露出她颈间一痕吴棉的浅蓝紫连珠暗花锦纹罗衣,嗔道:“生了璞琪后一直畏寒怕风,自己也不仔细些。”她瞥一眼四周,“你若不嫌烦,今夜便在我那里住下,咱们好好儿说说话。”

    沛涵眼眸一转,正声道:“那是应该的。皇贵妃娘娘薨逝,姌儿你怕有许多事要照料,我只陪着你,照应些微末琐事吧。兮贵妃早已守在皇贵妃的青雀舫上。”她忽然凝眸,伸手替如懿取过腋下鎏金菡萏花苞纽子上系着的雪青绫销金线滴珠帕子,沾了沾她额头晶莹的汗珠,取笑道,“你怎么了?这会子夜寒,竟出起冷汗来了?”

    宓姌与她挽了手走得远些,只觉得牙关一阵阵发紧,哑声道:“她拼死不认想要害死咱们,她说不是她做下的……”

    沛涵骤然停住步子,旋身凝视着宓姌。片刻,她樱唇微张,吐出的言语字字雪亮,打断道:“就算不是她做下的事,这些年咱们受的这些苦,都和她脱不了干系!所以,哪怕是她没做,人都死了,算在她头上便又怎的!”她冷笑道,“难不成她做了鬼魂,还要来找咱们分辩不成!我倒盼着她魂魄归来,与我说个明白呢!”

    心头如被透明的蚕丝一缕一缕细细牢牢地缠紧,一圈又一圈,几乎透不过气来。宓姌喃喃道:“沛涵,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若害咱们的事不是她做的,那会是谁?她已经死了,陶茜然也死了,我却不知道还要和谁斗下去,那人又躲在哪里?我们活在这儿,却又和草莽野兽有什么区别,夜防日斗,生死相搏,却永不知下一个对手何时会出现,何时会咬住自己的喉咙。”

    “一身绫罗,不过也是享着荣华的困兽,与它们并无区别。”沛涵笑色宛然,露出糯白细牙,“姌儿,爱,如果能支撑着人活得更好,那恨,于我们了,她是来不及后悔,咱们是犯不上后悔。”她以澹然的目光相望,唇角衔着一丝清淡笑意,掰着纤纤的指道,“姌儿,前头压着咱们的一个个死绝了,也该轮到我们了。”

    宓姌只是恍惚地笑着,一双眼藏着幽幽沉沉的心事起伏,茫然不知望向何处。这样清寒的夜里,|隐隐约约有春鸟的啼啭夹杂在哭声之中,对着杨柳烟,梨花月,无端惹人悲凉。

    沛涵上前一步,与她的手紧紧相握:“姌儿,你应该高兴。”

    须臾,宓姌向上挑起的唇勉力勾勒出一朵笑纹,却清冷得让人觉得凄凉:“沛涵……我恨了她那么久,如今她死了,我却不觉得高兴。死了惠儿,死了陶茜然,死了富察氏,我恨着她们,算计着她们,彼此缠斗了这么多年,可接下来会是谁?我又为什么高兴?总仿佛这样的日子无穷无尽,永远也过不完似的。”

    沛涵眉目间清净内敛,语调却冷得如万丈寒冰:“旁人的人生可以删繁就简,安稳一世。可咱们一脚踏进了紫禁城,这一辈子就是今日重复昨日的日子,永无尽头。姌儿,你可以不恨,可以不高兴,但你得明白,我们若不努力活着,今日躺在那儿被别人哭的,就是自己。”她停一停,转首面朝慈宁宫的方向,嘴角现出一抹冷意“况且姌儿,你忘了吗,正真赐你护甲的人还泰然卧于上凤之坐。”

    簌簌风露拂面,宓姌独立于月色波毅银光素涟之下,已无太多喜悦或是悲伤,只是有淡淡的倦,并有寒意。听到她此话,却猛然一颤,随即z笑透倦意却带这一丝寒光,道“是了,我怎会忘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