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错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妃子心计在线阅读 - (二百七十一)

(二百七十一)

    宓姌见陶茜然双目深凹,憔悴枯槁,瘦得竟脱了形,简直如冬日里的一脉枯竹,轻轻一触就会被碰断。茜然喘着气,整个人嵌在重重帘帏中,单薄得就如一抹影子,仿佛连那披在肩上的外裳都承受不住似的。宓姌在她床边坐下,问道:“可觉得好些了?”

    茜然僵着面孔,分毫不肯假以辞色:“既然你都来了,自然知道我是好不了了。”她凄然道,“我都到了这个样子,只求见皇上一面,皇上也不肯么?”

    宓姌笑了一笑:“皇上国事繁忙。”

    茜然怅然垂首,似是灰心到了极处:“这种话,你哄哄旁人也就罢了,对我说这个有什么意思。皇上若是忙,怎么还有时间宠爱彤妃和舒嫔,还和兮妃又有了一个孩子呢?只不过是不愿见我,所以推诿罢了。”

    宓姌望着她,淡然含笑:“你多年卧病不出宫门,倒是活得越来越通透了。”

    茜然仿佛想要笑,可她的脸微微抽搐着,半天也挤不出一个笑容来:“人之将死,还有什么看不穿的。我自知出身汉军旗,比不庄妃出身显贵。享着皇上的恩宠,心里总觉虚得慌。哪怕皇上抬旗封了妃位,到底也是不一样的。我明白自己的身份,也没有儿女可以依靠,所以一心一意追随皇贵妃鞍前马后,从不敢有二心。皇贵妃对我那样笼络,如今也是弃若敝屣,转头去捧着彤妃了。”她忽而一笑,“当年皇贵妃与我做了那么多事来对付你,要是带去了黄泉也便带去了,你想不想听一听?”

    宓姌温婉地抿着唇,凝视她片刻:“不想。你若想说。就自己去说给最该知道的人听。对于我,这些都是无用了。”

    陶茜然捂着胸口连连咳嗽,半天才平息下来,疑道:“你不想知道这些?那你巴巴儿地跑来看我做什么?”

    宓姌轻轻靠近她,语不传六耳:“我告诉你的。自然比你想告诉我的更要紧。”

    陶茜然眼中的疑影越来越重,挥手示意宫人退下:“你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宓姌见她枯瘦的手指上。那一副水晶猫眼赤金莲护甲静静蜿蜒其上。那样翠色生生,如碧水清明,越发显得她手指枯黄一脉,唯见青色的筋络高高突起。宓姌伸出手去,指尖落在晞月干枯的皮肤上,慢慢游弋上她枯瘦的手腕。茜然狐疑而不安地看着她,却不知她想要做什么。眼见得手臂上的皮肤一粒粒起了惊恐的粒子。却也不敢缩回手来。只是颤颤地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宓姌笑意轻绽,有怜惜之意:“这么好的肌肤,从前谁看了都想摸一摸,也难怪你得宠这么多年。只是如今,竟也有这一日了。”她说着,便欲摘下晞月手指上的护甲,茜然一惊。忙护住了不解道:“你要做什么?”

    宓姌也不理会,径自摘下了在手中晃了一晃:“人都这样了,还吝惜一副护甲做什么?”她伸手取过妆台上的小剪子,霍然剪断,取下其中一颗翡翠珠子,猛然往地上一掼。珠玉碎裂处,掉出一颗小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珠子。宓姌用手帕托起,送到茜然鼻端,问道:“香不香?”

    陶茜然看得惊疑不定,直直地盯着那颗黑色珠子道:“这是什么?”

    “我和你追随皇上多年,一直未有身孕,都是靠了这样的好东西。”宓姌神色微冷若秋霜清寒,“这样好的东西,除了太后与皇贵妃,咱们竟都不识。这可是上好的零陵香啊!产自西南,能让人伤了气血,断了女子生育的零陵香!”

    陶茜然大惊之下气喘连连,她厌恶地推开那样东西,又恨又疑:“你既知道,怎么还一样戴着?”

    宓姌取下自己的护甲,对着光线道:“我比你的运气稍稍好一点,有次不慎摔碎了翡翠珠子,掉出其中的脏东西来才发现关窍。如今我戴着的护甲,翡翠珠子里头的零陵香丸都是剔干净的了。”她神色凄微,“只是这么久以来我还是没有孩子,安知不是早已被这东西伤尽了根本,已经再不能生育子息了。”

    陶茜然大恸,掩着唇抑制住近乎声嘶的哭声:“太后?皇贵妃?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待我?我对她忠心了这么多年,什么事都听她的,什么都想在她前头做了,为什么她要断了我最想要的孩子?”

    宓姌眼中微有泪光闪烁,冷冷道:“一个是太后,一个是皇贵妃,生杀予夺都在她手中。而你,不过是值得被她利用却不能生育的工具而已。当年她把这对护甲分别赐给咱们两人时,这样的念头便已长好了。皇贵妃自然也是知道的,难为咱们一碗一碗坐胎药喝下去,总怨药石无效,何曾想过,原来早已是不能生了!”

    陶茜然紧紧地攥着胸口稀皱的锦衫,厉声道:“好好好!你既然让我死得明白,我也断然不会辜负你!咱们俩争了半辈子,争恩宠,争名位,不是咱们想争,而是任何人到了这个位子都会争。但到了今日,咱们之间的恩怨慢慢再算!”她的眼里露出狠戾的光芒,如嗜血的母兽,“这辈子我最盼着一个自己的孩子,谁要断了我的念头,便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她仰天长笑,掩去腮边泪痕,沉静不发一言。

    宓姌轻叹一声,复又微笑:“玉镯的手脚就当是太后与皇贵妃做的。那么你再猜一猜,为什么龚鲁替你治了这么久的病,你的身子却越来越坏?据我所知,你的体质是气虚血淤,可是我让人查过龚鲁开给你的药方,按着那个方子服药,表面看着症状会有所减缓,其实会让你元气大伤。”

    陶茜然死死攥住被角道:“不会!那张方子是太医院所有太医都看过的!”

    宓姌轻笑道:“那么,是谁能嘱咐龚鲁为你越治越坏,而且太医院上下都为你诊过脉,却是同一条舌头说同一句话呢?我想,那个人一定也不知道皇贵妃与太后也防着你会生下孩子吧。否则,便不必费这样的功夫了。”

    陶茜然瞪大了双眼,目光几能噬人,死死盯着宓姌:“你是说……你是说?”她凄厉地喊起来,“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

    宓姌安抚地将手放在她的手背上,笑容温柔无比:“我会如你所愿。”

    宓姌回到宫中,便见皇帝坐在窗下,一盏清茶,一卷书帖,一本奏折,候着她回来。她解下披风,坐到皇帝跟前道:“让皇上久等了。”

    皇帝淡淡道:“去看慧贵妃而已,怎么去了这么久?”

    窗外微明的光线为宓姌如花树堆雪般的面容镀上了更为温婉的轮廓,她徐徐替皇帝添上茶,缓声道:“原是想略坐坐就回来的,但是看着咸福宫炭火供应不足,陶妃又病得可怜,所以多说了两句。”

    皇帝蹙眉,不以为然道:“何必与她多费口舌?”

    宓姌露出几分怜悯之意:“陶妃也没有别的什么话好说,昏昏沉沉的,只反反复复惦记着要见皇上一面。”

    皇帝眉心拧得越发紧,凝视着茶盏中幽幽热气,冷淡道:“朕不去。”他顿一顿,“你来劝朕,陶源泽也上书进言,牵挂陶妃,言多年来朕对陶妃的眷顾。唉……”

    皇帝的叹息幽幽地钻进心底去,她明白他的不忍、他的为难:“皇上不肯去,是因为人事已变,面目全非么?”

    皇帝斜倚窗下,仰面闭目:“姌儿,朕一直记得,陶妃在朕面前,是多么温柔腼腆。朕真的不想看见,那么多人让朕看见的、她背着朕的模样。”

    宓姌深深攒起的眉心有自然的悲怆:“皇上不去,自是因为心疼臣妾,也心疼从前的陶妃。臣妾虽然也恨她,可见她病得只剩下一口气的样子,也真是可怜。臣妾想,这些年皇上到底还顾着陶妃在外头的颜面,对她还是眷顾,也是安慰她母族陶氏。如今她只想再见皇上一次,皇上成全了她,也当是成全了陶氏一族吧。”

    皇帝的眼底渐渐有纷碎的柔情慢慢积蓄,沉吟良久,他终究长叹:“茜然,她伺候朕也有五六年多了。罢了,朕便去瞧瞧她吧。”

    皇帝去时,陶茜然已换上最得宠的年月时心爱的樱桃红洒金蝴蝶牡丹纹氅衣,戴着一色的鎏金翠羽首饰并金镶玉明珠蝶翅步摇。她正襟端坐,脸上以浓厚的脂粉极力掩盖着病色,守候在窗下,引颈企盼皇帝的到来。

    皇帝步入寝殿时,她竟先听见了,由侍女们搀扶着,吃力地请下安去,仰起脸对着皇帝露出一个极明媚的笑容。她原是病透了的人,只剩下了一副虚架子,皮rou都松松地垂着,这一笑更显得胭脂虚浮在脸上,如套了一张面具一般。皇帝看着她这样的笑意,想起多年来她娇艳绝伦宠冠六宫的日子,亦有些心酸,便虚扶了她一把:“你既病着,便别劳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