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吃醋

    被寇白门一打岔，众人倒不好意思再劝周询回家了，于是又回到叙旧的话题上来。

    大家都讲了自己的遭遇，最后轮到方以智，他却让陈洙先讲。陈洙也不推辞，便把北京城破之夜柳夫人难产身亡、结拜大哥带着她和两个孩子出逃、半路又折回皇宫见了王公公和刘才人、逃出城后遇到张家一行人、却因小儿病重孤身前往太原求医的事讲了一遍，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侯方域更是说：“陈夫人的遭遇，在今天在座的人中，算是最为跌宕起伏的，就是写成传奇话本也可以了。”

    周询问她：“后来呢？”

    陈洙便讲她找到了傅山、在他家滞留了一年之久、期间与他点评时局的事。侯方域咋舌道：“这傅山也是个奇人，我以前虽也听说过他，却不知他有这般本事，又这般忠义，难怪他当了‘教主’，在复社成员里头倒是独一份。”

    众人闻言都哄笑起来，陈洙红着脸说：“那是我瞎叫的，你们不用理会，他早就不管白莲教那边的事了。”

    说笑一阵，陈洙继续讲下去，说到她南下途中路过江阴、听闻江阴城被清军围困、等城破之后进去给袁老太太收尸、却意外地发现了袁少华的尸体时，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半天作声不得。

    最终还是侯方域开了口：“江阴八十一****早有耳闻，却不知里头还有个力毙五人的袁少华，好一个‘活人不及死人香’！我多年来困居江南一隅，从未结交过江北士子，平日里还嘲笑他们粗鲁不文，如今想来，真是悔恨交加、愧疚难当。袁少华和傅山，都是文武全才，比我们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酸丁，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方以智也叹道：“我平时也常自诩博学多才，可北京城破时却毫无自保之力，若我有他们半成的本事，也不至于沦落敌手、险些横死了。”

    侯方域关切地问他：“你怎么啦？”

    方以智沉默半晌，才说：“北京城破之时，我正担任翰林院庶吉士，同僚们劝我逃跑，我不肯丢下皇上，便没有南下。后来听说崇祯皇帝自缢了，我悲痛万分，前去哭灵，却被贼兵俘获。他们将我严刑拷打，叫我拿钱赎身，可怜我哪里有钱，便是有钱，也不能便宜了这些逆贼，他们又叫我投降，我当然也不肯，于是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后来我终于脱身，便一路行医卖药，走来江南了。”

    听了他的话，陈洙心中肃然起敬，侯方域却连眼睛都红了：“你也是个遭了大难的，不知你现在身体可好，伤处可曾愈合？”

    方以智微笑着说：“我自幼习医，怎会治不了自己的伤？”

    侯方域说：“你辛辛苦苦一路挣扎，后来又出家当了和尚，日子想必过得十分清苦，也不知有没有好好养伤。不行，你一定要去我那里住一段时间，我要把你彻底养好了，才肯放你走。”

    方以智说：“多谢朝宗兄的好意，不过我的伤真的好了。桂王在肇庆称帝，我急着前去起事，将来若是有空，再去朝宗兄家里盘桓吧。”

    侯方域不依，一定要看他伤处如何，方以智只得给他看了，陈洙在一旁瞧得清楚，他两踝处留下了枷锁造成的旧伤，疤痕交错，几可见骨。她心中不由得一阵惨然，一个清俊儒雅的男子，遭了这般苦楚，却依然风轻云淡，叫人说什么才好？

    侯方域看过他的伤后，眼泪都流下来了，方以智只好反过来安慰他，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又送给他一套明朝服饰，他才终于破涕为笑，忙不迭地把那身衣服穿了起来，还信誓旦旦地说要穿到老死为止。

    讲完别来遭遇，大家又说了好些话，寇白门也买来酒rou，打算与众人一醉方休，方以智却说出家人吃不得酒rou，而且他急着赶路去肇庆，于是告辞离去，众人挽留不住，只得与他约了来日再见。

    余下众人欢饮达旦，其间吟诗作对、嬉笑怒骂，好不快活，直到四更时分，才兴尽散去，周询早已喝得不省人事，陈洙三人只好自己回去，幸好他们的住处离此不远，倒也不怕出事。

    出得门来，侯方域发现新换的衣裳上沾了一块酒渍，顿时捶胸顿足、后悔不迭。陈贞慧瞧在眼里，酸溜溜地说：“不过一套明服罢了，往日里我送了你不知多少，也没见你穿过，怎么方以智送的，你就这般宝贝起来？嘿嘿，人家都出家当了和尚，你还想打他的主意不成？”

    侯方域借着酒意撒泼说：“和尚又怎样？我就是对他有意思，你想怎么着？在我心里，他是仁人、圣人、勇人、神人、罗汉、菩萨、佛，我对他顶礼膜拜、五体投地，你就算打翻一千个醋坛子也没用！”

    陈洙叫他那一串赞美之辞绕晕了，心知那是李贽评点鲁智深的话，却不想被他用在方以智身上，倒也相配，正思索间，却听陈贞慧冷笑着说：“当年我见你年幼懵憧，对你百般照顾、千般容忍，没想到你竟越发得意起来，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陈洙一听要糟，连忙说：“他喝醉了，你不要与他计较。”

    陈贞慧“哼”了一声说：“我看他是借酒装疯。”说完甩袖走了。

    陈洙扶着醉醺醺的侯方域，哭笑不得，心想男同志之间的感情就是麻烦，陈贞慧这一走不要紧，却把老大一个包袱甩给了她。四公子她已见其三，尚未谋面的冒辟疆不知何许人也，陈贞慧老成持重，方以智大智大勇，侯方域却是个长不大的小弟弟。论起文采，侯与其他两人相比，多有不及，看来是个靠绯闻上位的，不过他活泼灵动，率真可爱，倒也叫人不忍心责备他。

    陈洙扶着侯方域回到客栈住下，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陈贞慧来接他，他的酒也醒了，想起昨夜的胡闹，羞愧难当，低头道歉，两人于是和好如初。

    送走了这一对欢喜冤家，陈洙又想起周询，思来想去，觉得自己恐怕是难以将他要走了，心里不由得空荡荡的，莫非自己爱上了他不成？想到这里，她连忙打住。

    又犹豫了几天，陈洙决定放手，于是拿了一千两银票，给寇白门送去，感谢她连日来对周询的照顾，并托她将来好生打点他的饮食起居。

    到了寇白门家里一看，只见侯方域和陈贞慧也在，正与周询围桌喝酒。陈洙一愣：“怎么你们也来了？”

    侯方域脸上的表情十分怪异：“你表哥要发达了。”

    周询对他怒目而视，陈洙不明所以，连忙问他怎么回事，侯方域说：“好个问之兄，当了‘海盗公子’、‘乞丐公子’不说，又要当‘国舅公子’了，人生际遇无常，真是叫我惊掉下巴。”

    陈洙也十分惊讶：“国舅？怎么回事？”

    周询依然沉默，倒是寇白门红着眼睛对她说：“jiejie，你还不知道，鞑子皇帝派来的人已经催了半天了，如今恐怕我也留他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