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论道
自从傅山施针之后，柳传思果然大好了，不再吐奶，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陈洙心头大定，便想告辞离去，傅山却说此刻外面不太平，还是多留些时日再走。陈洙想起来时在太原城外所遭受的惊险，便点头同意了。 闲来无事，陈洙常找傅山攀谈。言谈中得知，那个少年是傅山的独子傅眉，是他早年逝世的妻子所生，傅山已立誓不再娶妻。前些日子他得知崇祯皇帝在煤山上吊的消息后，便跑到五峰山出了家，道号“真石”，又穿起红色道袍，自号“朱衣道人”，以示对明朝的忠诚。 陈洙听了感叹地说：“我如今才明白了一句诗的真义。” 傅山问：“什么诗？” 陈洙说：“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傅山苦笑着说：“半缘君，也许有理，但半缘修道呢？我不过是个假道士，修的哪门子道？” 陈洙说：“你修的不是老庄之道，而是忠义之道。” 傅山闻言叹道：“先帝一代明君，待我恩重如山，竟落得如此下场！我得知噩耗后，什么都没做，不过穿了一身朱衣以示纪念，哪里算得上忠义？” 陈洙说：“你怎么会什么都没做呢？你以一身医术换得一方百姓平安，已经称得上‘侠之大者’了。” 傅山拱手说：“承你高看一眼。”又叹气说：“恐怕我也只能保一时的平安。” 陈洙问：“怎么说？” 傅山说：“建奴恐怕很快就要入关了。” 陈洙若有所思地说：“你指的是吴三桂？” 傅山点头说：“不错，此人只怕要投降建奴。” 陈洙很佩服他的眼光，嘴上却说：“你为什么这么想呢？我一路上听人闲谈，很多人都说吴三桂跟建奴结怨已深，投降恐怕讨不了好，而且李自成也在招揽他呢。投降李自成，还能落个为民族大义考虑的名声，而投降建奴，那就是汉jian走狗卖国贼了。” 傅山说：“此话说的也没错，但李自成实在不是个为人主的好材料，相比之下，多尔衮却大有皇太极之风。吴三桂一介武夫，讲究的是‘士为知己者死’，民族大义什么的，不过是文人士大夫的考虑罢了。” 陈洙心想，这话也对也不对，文人不一定会为了民族大义去死，比如洪承畴，武夫也不一定会为了‘知己’去死，比如吴三桂，后来他不是又反了清么？ 傅山见她摇头，不由得问道：“夫人有何见解？” 陈洙思索了一下，说：“你说吴三桂会降清，我也是认同的。你说李自成不是个为人主的好材料，这话也对也不对。他自己倒有一番指点江山的气魄，这点从他善待明朝宗室、招揽吴三桂就可以看出来，听闻他正召集精兵，打算开往关外与建奴一战呢。问题在于他手下那帮人，贫民出身，刻骨仇富，而且军纪败坏，李自成为了笼络他们，也不好过多约束。可治理天下终究要靠文人士大夫，李自成把他们都得罪了，还拿什么去治理天下呢？”这话有点后世的“阶级斗争”的味道，明末社会的阶级矛盾虽然空前尖锐，但统治阶级的先进性还是毋庸置疑的。 傅山闻言点点头：“夫人说的有道理。听说李自成的兵马进京后，烧杀掳掠无所不为，京城富家十室九空，连吴三桂家也遭了殃。一面招揽他，一面却掠其父掳其妾，这算哪门子的做法？” 陈洙说：“所以呢，我最终还是赞同你的想法的，李自成因其出身的关系，不管他多么雄图大略，都成不了天下共主。而吴三桂面对降贼还是降清的选择，肯定会选择降清。” 傅山拱手说：“夫人高见。” 陈洙却叹了口气说：“不出意外的话，此刻我夫君应该跟吴三桂在一起，真不知他该如何自处。” 傅山也跟着她叹了口气：“我们在这里说得唾沫横飞，当事人的艰难之处，我们却是想不到的。有道是：‘千古艰难唯一死’，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勇气，不是人人都有的。” 陈洙担忧地说：“身为一个女子，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夫君去死，我只希望他逃走算了，免得面对两难的选择。” 傅山却说：“夫人的心思，我都明白，不管将来如何，夫人是夫人，夫人的夫君是夫君，我与夫人还是朋友。” 陈洙感激地说：“谢谢你。”顿了一顿，又说：“那你将来会如何做呢？你会不会反清复明？” 傅山说：“当然会，我身世如此，有些事不得不做，就算再艰难，也要试上一试。” 陈洙俏皮地说：“那你又可以当教主了。” 两人相视大笑。 过了不久，吴三桂果然降了清，吴清联军在山海关大战李自成，李自成一败涂地，退入山西，不久太原失守，李自成部又退入陕西，与清军在潼关一战后，败逃南方，至此北方全境已清。 山西兵乱期间，陈洙和傅山的生活也受了不小的影响，平定呆不下去了，迁往寿阳，不久寿阳也呆不下去了，又迁往盂县。迁来迁去的途中，陈洙目睹了民间的惨状：田地荒芜，百姓流离失所，被乱兵杀死、染瘟疫而死、饥饿而死的尸体随处可见，惨不忍睹。 陈洙知晓历史，除了感叹民生多艰之外，并没有对明王朝和李自成的覆灭太过伤怀，也许是因为她骨子里还是个现代人的缘故，她总也学不来明朝人那套忠君爱国的思想。傅山竟也十分淡定，估计他已经开始筹划他的反清复明大业了，没有时间伤感。 有傅山这个儿科大夫在，再加上齐mama的精心照顾，柳传思健健康康地长到了周岁。其间清兵接管了山西全境，颁布了“剃头令”，陈洙一个女流，傅山一个道士，都没有受到影响，唯一倒霉的是傅山的儿子傅眉，陈洙看着他青惨惨的头皮下一脸要哭的表情，好险没笑出声来。 可等她听到清兵攻下扬州的消息后，就再也笑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