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出门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舅舅就赶来送亲了,陈洙看他披星戴月的,不由得问:“舅舅昨晚歇在何处?不会是刚从杭州赶来的吧?” 舅舅笑着说:“哪能呢?我昨晚在客栈里住了一宿。” 陈洙不好意思地说:“舅舅为何不来陈家住,却跑去住客栈?” 舅舅说:“我带的人多,你祖母身体又不好,怕扰了她清静。” 陈洙朝他身后望去,只见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喊马嘶,不由得咂舌,果然是舅舅的风格。 等到天完全亮了,柳家迎亲的人也到了,仍旧由上次来提亲的那个赵嬷嬷领着,两个下人抬着一顶小轿,旁边站着四个丫鬟婆子,还有一个管家领了五六个家丁护院模样的人。虽说这排场对于纳妾来说够意思了,但迎亲的人却不如送亲的多,赵嬷嬷脸上有些尴尬。 没有凤冠霞帔,没有红盖头,连大红嫁衣也不能穿,只能穿一件桃红色的,拦门、催妆通通没有,陈洙万分失落地拜别了老太太和陈家众人,领着一众陪嫁的下人,一步三回首地上了轿。 舅舅一开始还规规矩矩地走在柳家后面,可一到码头就本性毕露,嫌柳家雇的船太小,辞了不用,挥手招来他自己找的大船。等那船驶近前来,柳家众人都吓了一跳,竟是一艘三层大楼船,跟前年元夕秦淮河上放焰火的那只官船差不多。陈洙心想,舅舅这是给她送嫁呢,还是去给柳家下马威? 感受到她疑惑的目光,舅舅不由得摸了摸鼻子,说:“我带了些货物,顺道去京城贩卖。” 陈洙“扑哧”一笑,觉得舅舅摸鼻子的模样,真是像极了楚留香。 趁着众人上船的时机,陈洙悄悄塞了一块碎银子在赵嬷嬷手里,低声说:“我舅舅生性豪阔,平日里张扬惯了,倒不是对柳家有什么想法,请你不要介意。”赵嬷嬷苦笑着说当然不介意。 来到船舱里坐定,舅舅把柳家的人全都赶到下层去休息,自己留了陈洙在顶层的花厅里说话,那个叫红袖的通房丫头也在一旁伺候。只听舅舅说,他很给陈洙准备了些添妆之物,有三千两银票、两房下人,还有一家京城的酒楼。虽然陈洙早料到舅舅给的不会少,但还是叫这般大手笔吓了一跳,连忙推辞说,她毕竟是去给人做妾的,陈家陪嫁的下人已经不少了,再多恐怕要违了礼法,而且她不善经营,酒楼那种大买卖她做不来,还请舅舅收回。见她固辞,舅舅只得作罢,还意犹未尽地说,将来陈洙若有事,可以去京城周家的铺子里找掌柜的帮忙。至于那三千两银票,却是一分都不肯少了,陈洙无法,只得收下。 接下来两人又拉了会家常。陈洙问大表嫂如何,舅舅说好得很,帮她婆母管起家来有模有样的,就是太闷了点,逗她半天也不笑上一笑。陈洙顿时哭笑不得,陈沅是个性格稳重的,碰上她舅舅这种极品公爹,够呛。 陈洙又问二表哥如何,听说他去年科考落了榜,不知可有意气消沉。舅舅撇了撇嘴说,平日里他傲气得跟什么似的,好像全天下就他一个才子,这回可叫他知道厉害了。陈洙心想,怎么舅舅倒好似巴不得二表哥落榜呢?正想着,舅舅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说儿子考了没中,老子却没考也中了,陈洙知道他说的是有人跟他同名同姓的事,不由得忍俊不禁。 舅舅又说,周询虽然落了榜,却跟没事人一样,倒叫他摸不着头脑。后来才知道,原来他那些被抓去的昔日同窗都放了出来,当日那些前去抓人的反而被抓进去几个。说到这里,舅舅又幸灾乐祸的说,那起子人活该倒霉,当年竟把周询也逮进去关了一夜,害他费了好多银子上下打点,此番他们遭了报应,怎能不叫他老怀畅慰?接着又骂周询臭小子不识好歹,花了他那么多银子却不知感恩,成天跟他对着干,哪天寻个机会再打他一顿。 陈洙听得津津有味,觉得舅舅端的是个妙人。朝堂上的纷争,从开始的阉党专权、东林遭殃,到后来的阉党倒台、东林起复,她前后分别听周询与大伯父讲过,可都不如此刻舅舅说来这般妙趣横生。她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周询也坐了牢,虽然只是“看守所一日游”,但他少年遭此大变,难怪养成了不苟言笑的性子。 说起周询,舅舅又连叹可惜,说当年原本是想把他配给陈洙的,若周氏如了他的愿,此刻陈洙也不用千里迢迢去给人做妾。陈洙十分尴尬,忙说她已经是柳家的人了,舅舅别说这样的话,仔细叫旁人听了去。舅舅却又说,若不是去年袁家退亲之前周询已定了亲,他少不得为陈洙打算打算,说什么兄弟不能做连襟,都是哄人的,他周昌儒怕过谁来。陈洙听了十分感动,却连忙岔开话题,说她第一次听二表哥定亲,不知是哪家闺女。 舅舅说,是户部尚书郭家的三小姐,小字秀莲的,听说当年跟陈洙是手帕交。关于这位郭秀莲小姐,陈洙没有记忆,应该是跟本尊交好的,与她无关,将来做了二表嫂,有机会倒不如亲近亲近。陈洙又想起老太太说的周氏有心高娶的话,心道果然高娶上了,嘴里却问二表哥何时成亲,舅舅答曰今年十月。 两人说话间,红袖一直忙着端茶倒水递果子,殷勤有加。陈洙想起她那本新书《楚留香与西门吹雪》,里面不就有个红袖?想着想着不由得笑了。舅舅问她笑什么,她就把写书之事说了出来,说她照着舅舅写了楚留香,又照着二表哥写了西门吹雪。舅舅忙问楚留香是什么样的人物,陈洙说他风流倜傥,劫富济贫,身边有红袖添香,又说他艺高人胆大,行窃之前总是留下一纸薛涛笺,十分风雅,有“盗帅”美名。舅舅听了非常得意,呵呵大笑,红袖也在一旁笑个不停。又问西门吹雪是什么人物,陈洙说他住在雪山之巅,常年一袭白衣,待人冷冷冰冰,心里除了他的剑再无旁物,人称“剑神”,却因误会盗帅与他父母被害之事有关,跟楚留香对上了。舅舅听了“呸”的一声,说冷冰冰的倒是实话,“剑神”什么的却是抬举他了,他算哪门子的高手?又感概地说现在的年轻人不知好歹,总是跟父母过不去,还听说有那儿子打老子的,真是不孝之至。陈汀见他对号入座,不由得忍俊不禁。舅舅又吩咐她,一定要写西门吹雪发现楚留香才是他生父,于是上门负荆请罪,陈洙笑着答应。 见话说得差不多了,陈洙就想告退,却听舅舅又说:“前年游西湖时你教的那首歌,我一时慌乱竟忘了,后来想了好久也没记全,不如请你再写了来。” 陈洙一愣,说:“怎么舅舅也知道了?”
舅舅呵呵大笑:“你以为我没看出来,那歌是你作的?不光是我,你家老太太也看出来了吧?” 陈洙点了点头,心想长辈们一个个都是人精。少顷红袖拿来笔墨纸砚,熟练地磨起墨来,陈洙看了心想,还真是个红袖添香夜读书的好材料。一会儿磨好了墨,陈洙提笔写下歌词,又唱了一遍,这才告辞离去。 刚回到房里,赵嬷嬷就来问她可需要人伺候,陈洙忙说不用,她身边有春桃和冬梅两个就够了,嬷嬷只管歇着,于是来人满意而去。 想起冬梅,陈洙还没仔细打量过这位新来的大丫鬟,此刻抬眼看去,只见她年约十四五岁,脸庞白里透红,很有几分灵气,陈洙便有些满意,于是问她往日在老太太那里都做些什么。 冬梅恭敬地行了个礼说:“回小姐的话,冬梅在老太太房里,是帮郑mama做针线的,但其它的事也学过一些。不知走了的秋菊jiejie是做什么的,我学起来就是,还请小姐和春桃jiejie多多指点。” 陈洙看她不但应答得体,而且事事为她考虑,心里不由得又满意了几分,于是笑着说:“秋菊往日在我那里,是个打听消息的探子。在家里还好,老太太知道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到了柳家,恐怕容不得我上蹿下跳,所以学秋菊做事的话,再也休提,你依旧管着针线上的事吧。”说完便命春桃领她去看自己的箱子,把陪嫁的衣裳料子一一给她过目。 一会儿春桃回来,陈洙见她有些怏怏不乐,猜到她的心思,出言安慰道:“你是我身边的老人了,我又岂会不重用你?只是怕你一个人管着里里外外太过劳累,想找个人帮你分担一下罢了。以后你专心服侍我的饮食汤药,衣裳首饰之类的就交给冬梅。柳家不比家里,人多事杂,你是个沉稳有主见的,有些事我想不到的,还请你多多费心。” 春桃听了她这番话,自然感激,忙说一定尽心教导冬梅,与她一起伺候好小姐。 这天晚上,船靠了岸,舅舅说夜里行船不安稳,所以停下来让她好好休息。陈洙问,舅舅不是急着送货去京城吗,舅舅挥手笑道,不是什么要紧的货物,在路上多耽几日也无妨。 这天半夜,陈洙一觉醒来,觉得口渴,唤春桃倒茶,桌上的茶壶却已空了。于是春桃拎着茶壶去船上的厨房,回来倒茶给陈洙喝,见她没有睡意,于是让她猜自己刚才在厨房看见谁了。陈洙问是谁,春桃说是红袖,竟一个人神神秘秘地在厨房里熬药,她问红袖是不是给舅老爷熬的,红袖说不是,她很好奇,连番追问之下,红袖终于说出是给自己熬的避子汤。她又问,既然有机会跟舅老爷出来,为何还要喝避子汤,等有了身孕抬了姨娘,不就出人头地了吗。红袖却说,她只想跟在老爷身边,若抬了姨娘就要回家伺候夫人,再也没机会跟老爷出门了。 陈洙听了,唏嘘不已,说:“又是个痴心的,为了舅舅竟连子嗣也不要。”心里却想起舅母严氏,想她这回可遇到劲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