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人在戏中
第十四章人在戏中 冬雪初降,千树万树,如梨花盛开。天空中远远近近地飘着纷纷扬扬的雪,天还没有完全暗,一顶轿子缓缓落在了宫门口。 我掸了掸飘在肩头的雪花,阿元忙撑开伞,我微微眯眼,一脚踩下去,有些松软,雪已经积到了脚踝。十一月中旬才刚到呢,真是一年比一年冷,虽然披着白色的狐裘大衣,我仍然觉得冰寒。 一群公公提着一盏灯笼,快步走过来,对我行礼,领头的是雍翠宫许皇后跟前的邵公公,这人跟着皇后有些年头了,年纪不小,在宫中也算是三大太监之一。 “奴才见过公子,皇后娘娘让奴才来迎接。” 今日是太子刘环十五岁的生辰,许皇后邀请各位世子公子小姐到太和宫听戏,我亦在邀请之列。 这日,正是景灵十八年的冬天,殷子叔代理监国,刘国天下,摄政王朝。 我到太和宫的时候,戏已经开始,依依呀呀地唱腔,我并不喜欢,无非是卖了太子殿下生辰的面子。许皇后珠翠环绕,笑容可掬,招招手道:“阿银你可是迟到了,该罚。”她说得亲切,好似我就像是她的亲生儿子,在这一点上,我深刻的认识到这位皇后的深藏不露,明明知晓我殷家的权势威压有碍于他儿子的大统,但表面上看上去比谁都亲切。 我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皇后娘娘吉祥。” 她指指身边的位子,笑得和蔼:“杵着做什么,快些过来,来人啊,去备些殷公子喜欢的梅花糕点。”身边的宫女翡翠语笑嫣然:“娘娘,这还用您说,早就备下了。” 我走过去,她的位子在第一排,这下子可惊动了不少人,目光纷纷集中在我身上,这些年来我也少不了受人关注,如此注视已经不算什么,咱这脸皮厚着厚着也就习惯了。 “哟,这几个月没见着,可是越来越俊美了,阿银已经十三岁了吧,想必京中姑娘都芳心暗许不少,这人真是和摄政王当年一样,名满京城的公子,少不得有风流之名。”许皇后虽故意压低声音,但人都挨着坐,只要一两个听见能不传开吗? “娘娘说笑了。” 许皇后拉起我的手,亲切地说:“有看中哪家姑娘没,有了一定要告诉哀家,哀家一定替你保媒。” 在这么说下去还真指不定她点个鸳鸯谱,那还真是危险,我只能扯开话题道:“娘娘,今日可是太子殿下的生辰,殷银今日里虽然迟到了,总还是要恭贺一番。” “好,去吧。”她这才放行。 刘环就坐在许皇后右侧,和我就隔了一个许皇后,早就知道我来了,却不做声,俊朗的外貌随着年龄的推移更加出众,皇家的基因向来优良,我这么一看,倒想起刘思齐,当年唯一与我亲近的人,却被一道圣旨逐出了京城,景帝应该是为了杜绝兄弟相争流血,殷子叔并非真心要支持刘思齐,也没有挽留他留在京城,想起来,我对他还有一分歉疚。也许他对我也并非全是真心诚意,只是也只有他肯带我游赏京城,去斗蟀楼看斗鸡,去东市淘外国商人的东西,那点点滴滴,无疑在我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空虚心灵上,留下一笔。今年秋季的斗蟀大会,楼开月再次说起刘思齐,这四年来,也不知他过得如何,有时候人在近前觉得没什么,真的走了,反而落寞。 “殷银恭贺太子殿下生辰,祝太子殿下福寿双齐。”我低首,余光见刘环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并没有什么交谈,这几年他都是上朝堂听政,却不能发言,话是越来越少了,走近的也不过叶舒华与八重云光。年前八重云光去了西南,在军营里面历练,我也许久不曾见到。叶舒华文采出众,人品刚正不阿,人如清泉,相貌俊美,有“清泉公子”的雅称,而亦有人与我拿他作比,落了个“浮华公子”的名声,意为“表面上动人而实际内容空虚、无用。一是华美、yin逸、物欲横流,所谓温柔富贵乡;二是浮躁、虚荣、自怜自恋、没有根底。”我如今的脸皮已经千锤百炼,当然不会取笑清流党人的这些晦涩谩骂,任尔东西,我自岿然。 我的目光越过太子刘环,其后坐着碧绿色艳影,相比之四年前出落得更加美艳动人,那双眼睛撞到我的目光,随即浮起一丝不怎么友善的笑意,遭遇白眼。这人当然就是原柳州翁主,现太子妃许碧枝许大小姐,许皇后的亲侄女,深得皇后和太子的宠爱,在半年前与太子完婚,如今已经梳成了妇人发髻,可惜那鄙夷与不屑的傲慢态度与四年前在酒楼的处于一样,从来未变。我的目光很自然地瞥开,有一道微微忧愁的目光看向我,那双眼大大的,眼角下垂,有些无辜,惹人怜爱,巴掌大的脸,那双眼睛出奇地明亮,十四岁的杨宁心,我的故人,和许碧枝一起嫁进东宫,额前垂落的细细发丝似是沾上了冬夜的寒霜,眼中缠绕的雾气,似真似幻,更添一分楚楚动人的美感。 我犹记得那夜,她无声地说着再见,那双大大的眼睛里,有强忍的泪水。我对她微微点头,她却是避开我的目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翡翠沏茶,淡绿色的茶水在婉转的唱腔中流淌,我端起茶水,轻轻哈了一口气,好暖暖有些僵冷的手指。 台上的戏演得正热,似是讲前朝的一个贤德大臣,为民请命,在先皇逝世之后力保太子登基,帮太子治理天下,最后出现“祥泰盛世”的故事。婉转圆润的唱腔我是不怎么精通的,我也不怎么上戏楼听戏,这出戏却是听说过,有一日在坊间遇到楼开月,与他同席,便听得有人在说这部戏,当然其人用意颇深,讽刺现在的摄政王殷子叔大权独揽,欺负年幼太子,将那贤能的大臣和殷子叔说得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楼开月当时饶有兴味地看着我,那双眼里似是好奇我的反应,而我,没有反应。 今日在这太和宫,好巧不巧,遇到了这出戏,不知是人在戏中,还是戏说其人。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没想到我离开一小会,你便坐在了这里。”身后传来略有些低哑的声音,处在变声期的美少年八重紫,那颗朱红色的泪痣如冬日红梅,泫然欲滴。 “怎么会。”我挑眉,这人老爱与我抬杠,四年前认为他是一个温和从容的小小少年,越长大越爱找我的碴,虽然不似他大哥那番鄙视,可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抑扬晦涩的语调,也着实令我头痛不已。 八重紫眼尖看见那盘梅花糕,细长白皙的手指捻起一块,尝了一口:“果然还是阿银面子大,皇后娘娘有这好东西就留给你。”我也不知道何时起,他开始叫我阿银,我想不通我是怎么和他这番熟识地步,摸不透这位美少年的想法。
陈贵妃依旧美艳不减当年,坐在我左侧,之前因为许皇后一直与我亲和,没有插话,这位贵妃为人跋扈嚣张,她的资本强硬,她本出自相州陈氏,为相州司马陈安之女,陈氏是刘国有名的世家,不论财富或是资历都是一等一,比之柳州许氏都要上一层楼,她在宫里,对许皇后都不假辞色,也难怪刘思齐小小年纪封王,或许景帝也料到了日后刘思齐必将成器,早早做了他王爷的安排,迁离京城去了封地琛州。 “阿银,前几****让人送去的白玉莲台如何?”有道是竟州鱼粮相州白玉,两地皆是物产丰饶,富足有余,竟州于江淮一带,相州靠海,都是刘国有名的富足之地,陈贵妃出手大方,前几日差人送来了一尊白玉莲台,那白玉毫无瑕疵,细腻温华,堪称玉中上品,我虽不是爱玉之人也见之欣喜,在市面上是有价无市。她与我殷家交好,自然也是存了日后刘思齐夺位大业的心思。 我淡笑:“殷银自此谢过,娘娘真是好大的手笔。” 陈贵妃眼睛似是瞟过许皇后,温声道:“你喜欢就好,那不过也是死物,上个月相州送来了两尊,我看着讨喜,想你应该会喜欢,当年思齐在的时候也常常想到你,如今他不在京中,我作娘的,也将你看成自己孩子一般。”这话真是说得滴水不漏,既显摆了相州陈氏家大业大,又暗示刘思齐对我友好,让我不要忘记旧恩,更刺激了许皇后一把。 许皇后笑得有些勉强:“meimei出手果然大方。” 陈贵妃笑得更加浓郁,微微有些圆润的下巴微抬,余光扫过那盘梅花糕点,轻声道:“哪里又有jiejie有心。” 我坐在中间,看两遍两位女人暗中已经较量过一轮,戏台上的戏已经到了高潮,不由一笑。八重紫嘴角上扬,眼睛中闪过一道幽光,两指轻轻一弹白胎瓷杯,声音优雅圆润,在一片依依呀呀的曲调中钻入我的耳朵。 八重紫“呵”的一声,似是轻叹,又似轻笑。 我见在座似是少了一个人,细细想来,竟没有看见七皇子刘袁熙,众人都将之忽略,想起他五岁丧母,虽然寄养在许皇后的雍翠宫中,到底许皇后有亲儿子,可能将那痴儿忘却了吧。心中不由一叹,那双空洞的眼闪过眼前,宫中的暗斗都与他无关,也许,这样的皇室子弟能活得更从容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