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有匪君子
六年之后,金陵云梦阁。 啪、啪、啪……皮鞭清脆而单调的响声,在屋中回荡。 这是位于云梦阁地下的刑堂,只插了两盏烛火,幽暗不明,因为不通风,空气显得格外浑浊,夹杂着经年的血腥气,墙上挂着各色刑具,皆是血迹斑斑, 屋子正中一条木凳,旁边站着的龟奴皮鞭挥舞不停,凳子上困着的女子体态纤弱,发如鸦羽凌乱,身躯随着鞭子的抽打轻颤。 “好了,”不知过了多久,隐没在烛光阴影中的沈大娘终于开口,她今日一身素装,盯着受刑女子的眼神冰冷狠辣,“跑?叫你再跑!吊上去,一天不许吃饭!” 用刑的龟奴应了,收拾好东西随沈大娘一同出去,屋内只留女子一人,双手高高扯起,吊在屋角的铁环上,低垂的头似半昏迷过去,她发如乌墨披散,只露出尖尖的下巴和小半张脸,脸色苍白,浓密幽黑的睫毛垂下,似乎了无生气。 一室静寂,只有两盏烛火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打开,身着鹅黄纱裙的少女推门而入,看到遍地鲜血吓了一跳,扶着墙壁的手定了定神,然后上前呼唤被锁住的女子:“圆圆、圆圆姐!” 少女面容普通,肤色却是极好,烛光映照下清透若瓷,一双眼睛极美,正是被‘卖入’阁中,做歌妓教养的长平。 而墙上的女子,便是日后大名鼎鼎的秦淮歌妓陈圆圆。 这女子在历史上太过有名,所谓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这红颜便是指的她了。后世说起来,总体的印象是个倾国妖姬,乱世祸水,而此时,她也只是个刚刚被拐入青楼,一心想逃出生天的贞烈女子。 陈圆圆在长平锲而不舍的叫唤声中,总算缓缓醒来,喝了两口水,忍不住呛咳出声,长平看着她衣衫破碎下青红交错的躯体,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么美的身子,你就宁肯它捱鞭子,打得皮开rou绽也不肯屈居人下?” “我愿意!”陈圆圆的声音猛烈爆发出来,紧跟着就是一串咳嗽,她眼眸一抬,眼神中的高傲不甘令人惊心, “你又懂什么?你以为那沈大娘让你喊她一声mama,就是待你好么?一入青楼终身为妓,那是做女子一辈子的耻辱,带到坟墓里都洗不清!我陈家世代忠良,如何能做这有辱门风之事!” 过刚则易折呀,小姑娘,我堂堂郡主沦落风尘都安之若素呢,你是谁家女儿,身份能大过我么?长平想笑,正待开口劝解,却见陈圆圆气力不支,头又垂下去,纤长的睫毛闭拢来,嘴里低沉的反复念叨着: “我娘临死的时候说过,做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做妓!” “我在娘的坟前答应过的,我答应过的……” 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她洁白如玉的脸庞缓缓滑下,烛光映照中有种珍珠般的光泽,这般无声的泪比嚎啕大哭更为动人,不甘而又绝望。 此时的陈圆圆,不过十二岁,听说是得罪了宫中贵人,被责流放的陈御史之女。十二岁的锦瑟年华,本该是母亲张罗待嫁之时,该坐在闺房里绣花作画,和侍女丫头们嘴碎讨论未来夫婿如何如何,任一丝羞赧染上白玉脸颊,而不是在这幽暗地窖中,被吊起来鞭打,逼良为娼。 长平又叹了一口气,眼前女子的倔强神色,不知为何打动她心里最柔软处,她在离开之前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又劝了一句:“并不是每个人打你都象沈大娘这般有分寸,如果你见过有人在你面前被活活打死,你就会知道被人上不算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有什么比你的生命更重要?” ===================================================== 此时正是天启十四年,天启皇帝在位的第十四年,海兰珠为他而作的延命法术,果然是奏效了。 今年,长平已经九岁了。 她母妃左芊芊是扬州人,父王可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她继承了母妃的冰肌雪肤,而身高却随了父亲,纤细修长,亭亭如玉。南人普遍矮小,长平九岁的孩子已经和他人十一二岁的少女差不多模样。容貌被她刻意修饰,显得平淡无奇,只一双眼眸遮掩不住,顾盼之间,如琉璃生辉。 她探过陈圆圆,走回自己的房间,沈大娘早已在屋里坐好,账本纸册铺了一桌面,就等她回屋。长平见状笑盈盈扑到她怀里,脆生生唤了一声:“mama!” “哎,这整栋楼子里,还是我如意儿最乖!”沈大娘闻声欢喜的把她抱在怀里摩挲,“这个月各个铺子里的账本上来了,快来给mama算算!” “是,mama!”长平乖巧的一点头,就着窝在沈大娘怀里的姿势,右手执笔,左手拨打算盘如飞,当下一一核对起来。 沈大娘看着灯下长平的认真神态,当真得意扬扬,满心喜欢。这孩子天生的懂事乖巧,除了最开头两年哭着要爹爹mama,之后就像忘了这般事一样,只认准自己是她母亲,嘴甜心乖,把沈大娘伺候得舒舒坦坦。这时候她更加觉得当日做得漂亮值得: 不过是个拐子王二,一块不值钱的玉佩,就买了个天仙般的丫头,聪明灵巧,会识字算账,这几年来楼里靠她的点子赚的银两就堆成山了。更何况她这被层层脂粉掩盖下的绝色容貌,九岁,九岁,再等个三年,哼哼,什么撵翠阁,什么梦殇楼,统统都得被我云梦阁比下去! 如意、如意,名字也取的好,当真如我沈腰的心意! “mama,帐算完了,胭脂铺子的支出是一百二十一两银子,其中采买珍珠十四两,猪油膏六两……”长平把账目一一念出,最后总结道,“……所以本月总共支出六百七十二两三钱银子,盈利三千六百四十二两银子。” “三千,三千两银子!”沈大娘听到数额,喜得抓耳挠腮,只搂着长平喊心肝宝贝,“上个月还是两千七,这个月就多了三成,这钱来的真快,都快赶上我云梦阁大半个月的收入了,这可多亏了如意我儿!真是mama的乖心肝儿!” “如意不过是出几个歪点子,逗mama开心。真正能做好生意的,还是mama选的掌柜好,地段好,做买卖的手段高明,所以啊,能挣得这许多银钱,可都是mama厉害呢!” 长平说着,笑吟吟把账本收拢,递到沈大娘怀里,看着那********被哄的喜笑颜开,她眼珠子一转,装着小女儿情态,扭扭捏捏地问道:“听楼里的姐妹说,城中新开了一家千金阁,里头都是些珍奇异宝,什么会咕咕叫的机关鸟,能争好斗的木头蝈蝈,不知道如意能不能去看看?” “这个……”沈大娘沉吟着,她倒不是怕长平趁机逃跑,这可是个出门必带龟奴跟班,离得稍远些就大声唤人的老实孩子,只是最近楼里被个陈圆圆闹得纷纷扬扬,还带动了好几个姑娘想跑的心思,着实让她焦头烂额。 长平察言观色,拉着沈大娘的衣袖撒娇:“mama,若我能说动圆圆jiejie定心,mama就奖励我出门玩一趟,好不好?” “哦,如意有什么办法?” “让她假装逃出去一次,她身上没有银钱,又是个逆臣之女,谁会收留她做工?她知道了外面世界险恶,只有mama是真心待她好,自然就会乖乖待在楼里了。” “这般倒也不错,只是见效太慢……mama自有计较了!”沈大娘沉吟片刻就站起身来,刚才那点微小的慈爱,全变成恶毒兴奋,“哼,死丫头片子,你可是mama我十两银子买回来的,跑,我到要看看你看你哭着回来求我!” 沈大娘在屋里踱了几圈,最后一击掌,在长平脸上捏了一把:“mama这就去安排了,只要她这边搞成了,如意想去哪都行!” 长平笑着送沈大娘出去,在合上门的瞬间垂下眼婕,这般先给人希望,然后突然一棒子到底,正是六年前多铎带给自己的感觉,那个汉语单字都说不清楚,护在自己身前的少年,月下长鞭,手上之花,所谓朦胧的情谊,在刹那间化作掐在手腕上的利掌,瞬间破碎。 多铎,她以为这个名字不过是过眼云烟,没想到在此刻想起。 长平体内运转的内息,似乎也感觉到主人的怒火,急速运转起来,不过片刻,全身如过水般湿透,她起身饮了一大壶水,在黑暗中勾起一个清浅的笑容。 ===================================================== 次日,陈圆圆果然跑了。沈大娘站在楼上破口大骂了一阵,众人都是战战兢兢。然而过了不到三日,陈圆圆又回到云梦阁,满身的泥泞和伤痕,最可怕的是她的眼神,死寂一般,毫无光泽。 沈大娘把陈圆圆送回屋子的第二日,她就起身和大家一同吃饭,一同接受教养。她本身已为绝色,而歌喉更是美如仙乐,长平抱着书册从天井走过,便觉着今日教坊静寂,只她一人怀抱琵琶在院中独唱:
“一夜东风,枕边吹散愁多少。数声啼鸟,梦转纱窗晓……” 那声音柔而不媚,带着树上的晨风,吹落珠玉枇杷,一地繁花细碎,清冷而幽怨,惹人怜惜。 若说沈大娘是逼良为娼,自己这就是助纣为虐了吧?长平坐在廊柱后头静静听完一段,然后起身去找沈大娘,抬起头来的稚嫩容颜上一片欢喜神色:“mama,女儿今日能不能出门?” “好、好,我的儿,车马都在外头备好了!”沈大娘正在屋内数钱,笑得一脸慈祥。她洗了手送长平出门,临走时还拉着她的手,叮嘱她早些回来,说厨下备了鸽子汤。 车马缓缓驶出云梦阁时,长平原本郁郁的心情,不由的也看开了些:这沈氏虽说是贪财了点,也没什么道德观,但养育自己这几年,终究还是带了几分真心。 千金阁建在城中闹市中心,算是最好的地段,阁内的布置简直就像来到天启帝的木工作坊,各色机关器具,珍宝奇巧,玲琅满目,摆满了长条的桐木架子。屋顶上垂下的八盏琉璃灯笼,把屋内照得亮如白昼。 长平在靠近柜台三尺多高的黄金笼子里,看到一只上下飞旋的黄杨木鸢鸟儿,和昔年苏老爷子一掷千金的机关木鸢极为神似,连功能动作都是相仿——这铺子,怕是和皇家有关,长平心中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在堂中逛了一圈,随意买了两件小东西便出门回去。 长平的车驾走得靠边,因为车身漆得暗红,和边角上挂的八角竹篾红灯笼——都表明这是青楼勾栏里的车子,正经人家看着都是面露鄙夷。还有婆子搂着自己孩子,在暗处对车驾指指点点,和孩子一起吐吐沫。长平看着好笑,若他们知道后世有个朝代笑贫不笑娼,biao子走在路上都趾高气扬,众人下跪****,不知该何等颠覆,何等痛骂‘道德沦丧、天道不存’了。 她正想着,斜刺里一匹灰马嘶鸣,仰头冲着车驾直直撞过来。这南边的车驾都做得轻巧,车厢极薄,虽然美观但极不牢固,一撞之下就整个翻到下来,长平控制身体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尘土喧扬中迷茫的坐在地上。 “是在下的马受惊,冲撞了姑娘的车驾,不知姑娘你可曾受伤?”头顶上传来少年的声音,清脆宛如美玉琼珠。未见其人先心生好感。 长平恍然抬头,覆面的轻纱散开,正撞进一泓深潭:他的眼睛很漂亮,黑得剔透,像是墨石在水中一圈一圈晕染那种色泽,纯粹得让人忍不住沉沦。 眼前这人五官清隽,神态安谧,阳光在乌黑发丝上映出一层脉脉流动的金色光泽,说不出的温润好看。 原来真有公子如玉——长平有一瞬间的失神,被少年扶起身来才想到开口回答:“我……没事,多谢公子。”她自然早在摔下马车之前就做好应变,落地的姿势完美,丝毫无伤,只是想搭上这一看就是公卿世家的少年郎,身子软软倚在他怀里。 “哥哥,你管一个卖笑的作甚?你没看她车上挂的灯笼?”一袭粉色婵纱衣的少女,从少年身后纵马而来,居高临下,眉眼高高挑起,看着地上的长平一脸不屑,“哼,不过一个卖笑的,也敢当街勾搭我哥哥。鸿雁,给她几两银子,咱们走!” 少年微微皱眉,终于还是扭不过少女的强硬,冲长平微一点头,上马离开。 长平捏着手里几颗银锭子,看着那一袭青衫纵马而行,杳然如春日濯柳之姿,不由得勾起一丝感兴趣的微笑,练过武功的耳朵灵敏的听到四周的议论: “周家五郎,风度果然不凡,‘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终不可谖’,说的就是他吧!” “就是啊,看人家那通身的气度,什么王公子李公子,通通比下去了!只可惜有了婚约的小郡主,现在还生死不知那。” “你看那勾栏里的狐媚子,还想傍上周公子,我呸!” “周公子为何不来咱金陵长住,奴家就可以多看几眼公子了!” 扬州周五郎,原来,是这个身子的未婚夫君啊。长平坐回车内,摸摸涂了厚厚脂粉的脸颊,唇角下漾起的笑意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