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天才(下)
“快把东西收了,”周皇后将茶杯搁在石桌上,挥手喝退四周的侍从,压低声音训斥道,“陛下平时最厌恶不把心思用在正道上,只想着弄些奇技yin巧的刁滑之臣,你不记得先帝帝师徐光启是怎么罢官的?” 徐光启!长平闻声一颤,忙低头掩住脸上的震惊之色,他是明末最著名的明末数学和科学家,对后世贡献最大的莫过于翻译欧几里得的《原本》,并将其正式定名为《几何原本》。其中“平行线”、“三角形”、“对角”、“直角”、“锐角”等等中文的名词术语,都是经过他呕心沥血反复推敲而确定下来的。 他通天文、历算,习火器。著名的曾重伤**哈赤的红夷大炮,就是由他监督制造,他是明末著名数学和科学家、农学家、政治家、军事家,却在崇祯朝中不得志,郁郁而终。 周世显想必从来没被自己的皇后姑母如此训斥过,脸色先是一白,仰头仍是不服气地开口:“可是娘娘——” “没什么可是,”周皇后是扬州人氏,体态娇小,平时看上去弱不禁风,但此刻板起脸来也是不怒自威,“本宫累了,显儿你退下罢,长平,随本宫回去。” 长平看着周世显还要说话,急忙伸出手暗暗扯了扯他的衣袖,走上前去搀着周皇后起身,有些讨好地对她说:‘母后息怒,世显哥哥也是一片好心,给长平送个稀罕物儿解闷。都是这臭鸟惹得母后不高兴,长平也不喜欢它了,干脆丢了算了!”长平说着,举起机关鸟就要往亭子外的水池里扔,脸上摆出一副舍不得但又大义凛然的样子,总算把周皇后逗得一乐,摇摇头,伸指在长平额间一点:“母后岂会跟一个玩物过不去?只是你父皇他——” “爱妃这是在背后说朕的坏话啊。”真是说曹cao曹cao到,闻声走进万春亭的正是崇祯皇帝。 周皇后原本为了训诫周世显,将一干侍女都远远撤开去,因此也无人通报崇祯帝到来。三人急忙起身行礼,又是一通忙乱。 崇祯帝此时也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双眸似电,面色红润,显得精力旺盛十足。头戴乌纱折上巾,左右二角折之向上,竖于纱帽之后。身着明黄色绫罗常服,盘领窄袖,上绣金盘龙纹样,玉带、皂靴,这装束和电视剧里面的皇帝都差不多。而大内太监总管王承恩低眉垂头,双手拢在袖中,静静站在崇祯身后。 周皇后和崇祯也算得上是患难夫妻,感情极深,崇祯所谓的‘背后说坏话’之语原来也是句玩笑,周皇后莞尔一笑,上前牵着崇祯的衣袖服侍他坐下,眉眼弯弯如新月,先取了杯子奉茶,慢声细语哄得崇祯开怀,才细细讲了刚才机关鸟之事。 “这鸟儿倒也精巧。”崇祯看着长平手中的机关鸟,淡淡说了一句。长平偷偷抬眼看去,只见崇祯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孩子们的玩意罢了,倒劳得陛下费神,”周皇后站起身来,巧妙地隔住崇祯看向长平的视线,提起十二色绣花滚边的长长衣袖,指着亭外花树,言笑晏晏,“这眼下春末夏初,莺****长,不如由臣妾陪着陛下在御花园中走走可好?” 此时倒是个向崇祯举荐袁绛的好机会。 长平眨眨眼睛,也随之起身,言笑晏晏的将机关鸟儿举到崇祯面前:“长平在民间也有位朋友,名唤袁绛。他不光能造些市井玩物儿,世显见过他制作的纺车,夜浣纱而旦成,时人称之为‘鸡鸣布’。还有能代替耕牛的木犁车,是在诸葛武侯的‘木牛流马’基础上进行改造的,其构思可谓精巧至极。” 崇祯从长平手中接过机关鸟,却并未抬头,只伸手在石桌上敲敲,思索着说道:“袁-绛,朕怎么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啊。” 王承恩将手收回,保持面向崇祯微微前倾三十度角的姿势,神色不变地回答:“陛下说的是,他是蓟辽总督袁崇焕的三子——昨儿几位大学士呈交的会试卷子里,就有这个名字。” “这就是了,王承恩那,你给长平说说,这袁绛的卷子上是怎么写的?”崇祯帝说着,嘴角轻轻上翘,眼神微敛,露出一副似笑非笑地神色来,让长平瞬间一凛。 “这……”王承恩神色迟疑着,抬头瞥一眼四周,又飞快低下头去。把崇祯看得不耐烦起来,端在手上的茶也不喝了,重重放下:“让你说你就说,哪那么多顾虑。” “老奴遵旨。”王承恩再一躬身,然后直起腰来,目光下垂,语气平平地讲述,“今年会试的题目是‘孟子将见王’。主考的考官正是户部尚书周延儒,周大人……” 周世显在听到周延儒之名时,立即站直,低眉垂手以示恭敬。长平知道那正是周世显的祖父,周皇后的亲生父亲。会试的主考,非皇帝极为亲近信任的大臣不能担当,看来这外戚的势力可不小。长平心里想着,听见王承恩的语气逐渐声情并茂:“……这袁绛的试卷上一字不写,却在考卷的四角写了四个‘吁’字,周大人一见不明白什么意思,便找这写卷子的学生来问,袁绛便跟周大人解释了。” 王承恩说着,咳了两声刻意模仿青年人的语气,“文章之中提到孟子的地方难以计数。在这个考题之前已经写过四十多个孟子了,所以‘孟子’二字没有必要再写了。至于说见王,那见梁惠王、梁襄王、齐宣王,都是见王,所以也不必写了。题目五个字中,只有‘将’字可以写一些。” 长平闻声脸上就是一白,强撑着听着王承恩继续往下说道:“这周大人还是不明白呀,袁绛又说,没有看过演戏吗?王上朝的时候,总是先有四个内侍,站在左右发‘吁’声。我的试卷实际上讲的就是‘将’字的意思。” 王承恩的话说完,周围皆是一片沉寂,周皇后有心要说些什么,看着崇祯明显不悦的脸色,终究住了口,长平咬了咬牙,最后努力一把:“袁绛虽然有些狂傲,不拘文理,但女儿听闻西北大旱三年,百姓已经出现易子而食的现象,若能将袁绛的几项农耕器具推广到当地,必能促进农耕,扭转乾坤,若推广到天下,则可造福天下百姓,实属为苍生之福,陛下之福啊!” “胡闹!”周皇后的呵斥声在长平身后响起,向来温柔的神情在此刻全部消失,只有紧抿着的嘴角表示出她此刻的紧张,她走过来拉着长平一道跪下,妆容精致的脸庞上一丝血色也无,“长平年少无知,出言无状,请陛下恕罪!”
在她们身后,周世显也跟着一道跪下,长平心中别扭,不过是举荐人才一点小事,难道崇祯就为此跟她发火不成? 长久的沉默,崇祯帝终于开口:“朕累了,你先下去罢。” 崇祯虽然没抬头,但众人都能理解他的意思,显然是迁怒到带来机关鸟的周世显。周世显刚刚站起的身子震了一下,长平看见周皇后的手在他衣袖上轻拽了一把,周世显衣袖拂动,躬身行礼:“草民周世显领旨。” 即便是被皇帝斥退,但仍保持礼节不变,青衫葛袍的少年躬身倒退到三步之外才转身离开,宽袍缓履,行走姿势如行云流水,长平注视着那一道纤瘦昕长的身影渐渐远去,终于和御花园中的青翠花木混为一色。 崇祯用手撑着头,目光在周皇后担忧的脸色上划过,而后在长平的头顶停了停,最终还是语气平淡地说,“因着朕的错,导致长平与朕失散多年,难免沾染了点江湖习气,还要烦劳皇后多多教导了。” “臣妾告退。”“女儿告退。” 长平憋了一肚子莫名其妙,跟着周皇后行礼退下,才走出不多远,听见万春亭里传来“啪”的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长平的脚步不由得就是一顿,被周皇后扯着袖子走得更急,面色严肃,:“长平,你要记住,对君主不敬,就是对上天不敬,是为‘大不敬’之罪!” 古人云:“亏礼废节,谓之不敬”。‘大不敬’之罪有六: 其一,谓盗大祀神御之物、乘舆服御物; 其二,盗及伪造御宝; 其三,合和御药,误不如本方及封题误; 其四,若造御膳,误犯食禁; 其五,御幸舟船,误不牢固; 其六,指斥乘舆,情理切害及对捍制使,而无人臣之礼。 对皇帝无人臣之礼,说白了就是在皇上面前讲平等,不跪着用谦卑的语气跟他讲话,就是对他老人家不尊敬。其罪状等级和篡权差不多,一个大不敬能让你株连九族。长平抽抽嘴角,无聊地将手中的书本抛在地上,风将书页吹翻过去,首页上赫然写着《晋书刑法志》。 眼下,春光正好,缕缕阳光隔着树叶罅隙投射下来,长平趴在一颗大槐树上懒懒欲睡。周皇后那日说得吓人,说不得又嘱咐教养嬷嬷,并硬塞了一本律法,说是这几日静养上不得学,在屋里看看消磨时间也可。长平心里可不以为然:****律法,不论如何定制,总不外乎有两个词最大:“人情”、“面子”,背多少条规矩,也不如一个‘迎合上意’来的保险。 她依然不清楚崇祯那天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她也知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是工匠技艺也是对民生大计大有裨益的呀?作为一个皇帝,他明显目光太狭隘了点。 若是有朝一日,这天下能有我做主的话……长平心神一动,摆在她面前的书页,哗啦啦翻过去,最终停住的一页上,铁钩银划的几个大字: ‘秦失其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