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记得
短短的几天程娇娘这里换了三拨丫头。 除了跟周家跑了的那个,其余的两拨都被发卖了出去。 程家治家严谨,祖训清明,对下人宽宥,这种接连发卖仆从的事几年都难发生一次,没想到此时一个月不到就发生了两次,一时间合家上下风声鹤唳小心翼翼。 有关这两拨下人被发卖的事情经过很快就传开了。 这都是跟程家二房那个傻子有关。 别人家的傻子都是长相难看喜怒不知打人骂人的,而程家的这个傻子竟然是善于栽赃陷害下人,让所有下人丫头都惊骇不已。 而最关键的是,这个傻子因为背后外祖家撑腰,还不能惹。 顿时去程家傻子那边当差不仅仅有被排挤打压的自卑,还有赔上全家老小前程的危险。 “jiejie,jiejie,你来得早,我们是不敢进去伺候的。” “jiejie,我家meimei还没断奶呢,这要是被发卖出去,可就活不成了。” 看着两个新来的丫头一脸惊恐的哀求自己,丫头有些哭笑不得。 “其实,娘子也不是那样…”她说道。 那个丫头被发卖出去,其实也不是被冤枉的,是她先作弄娘子,所以… 这要是换别的娘子那里,也是要狠狠受罚的。 换做别的娘子那里,借给这丫头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 说到底,这还是欺人最终欺己而已。 不过,傻子怎么知道是被作弄的? 莫非,不傻? 丫头有一瞬间走神。 “jiejie,jiejie,你是善心菩萨我们一家老小可都靠你了。”两个丫头拉着衣角哀求道。 丫头回过神叹口气。 “好吧好吧,你们不用进屋子当差,洒扫收拾烧锅洗灶吧,娘子那里我贴身伺候。”她说道。 两个丫头如蒙大赦连连道谢。 丫头转身进屋子。 屋子里那个先是被讥笑如今又被退避害怕的傻子正安静的坐着,一如既往的翻看手里的书。 丫头倒了杯白水跪坐下来递过去。 “娘子,喝水了。”她说道。 程娇娘嗯了一声,伸手接过水杯。 丫头看着凭几上的书,从她见到的那一天起到现在依旧是那一页,没有翻动过。 娘子修长白皙的手指按在一行字上,其上已经有了摩挲而出的印记。 “娘子要歇午吗?”丫头又问道。 程娇娘看着她摇摇头,伸手。 “扶我起来。”她说道。 丫头忙伸手起身搀扶。 “我要出去走走。”她说道。 丫头应声是,扶着她走到廊下。 院子里凑在一起说话的丫头闻声看过来,见厅堂门中站着一个穿着素襦裙,罩着青缎衣,乌发垂散的女子,都愣住了。 待反应过来这女子是谁,她们便哄的一声挤进厨房,印象里只看到那女子精致细白的脸盘,至于具体相貌却是没顾得上看,也没胆子看。 万一看的恼了,说自己害她,那岂不是要了命了。 丫头看着陡然安静的院子有些尴尬。 “她们赶着收拾下厨房。”她说道。 程娇娘却是没有理会,她微微抬头。 日光灼灼,秋蝉阵阵。 程娇娘眯眼。 丫头有些不知所措,试探着搀扶她往下走。 “拿幂蓠来。”程娇娘说道,“我,不能晒日光,会不舒服。” 丫头啊了声,带着几分惶惶。 “奴婢不知道,娘子恕罪。”她说道。 “无妨。”程娇娘说道,“我告诉你,你下次就知道了。” “是。奴婢记下了。”丫头欢喜说道,忙转身进去取了幂蓠来,小心的给程娇娘带上,这才扶着她慢慢的走出去。 “哎呀吓死我了。” “这大热天的,她出去干吗?得吓的很多人不安生吧。” 两个丫头才从厨房里探出头,拍着心口,一脸余悸的说道。 程娇娘并没有走多远,只是围着自己的院子转了一圈,最后停在门口。 “要回去吗?”丫头一直小心的搀扶着她,此时见她不走了,便忙问道。 “是。”程娇娘说道。 丫头不敢多问扶着进去了,院子里的丫头自然又是慌慌的躲避。 自此后,程娇娘每日都会出来转一转,也不远走,只在房子四周,丫头们日渐习惯不再每次都惊吓的躲避,程娇娘也渐渐的由走一圈变成了走二圈三圈。 半月过去,炎夏褪去,初秋到来。 “娘子,累了吧,咱们歇息一下吧?”丫头问道,她已经不用搀扶程娇娘了,而是在后小心跟着。 她们已经走够了三圈,程娇娘站在门前,幂蓠掀开两边,露出面容。 细白的肌肤上有微微的汗珠泛起。 “不累,接着走。”她说道。 丫头应声跟着。 四圈过后,程娇娘才停下,到底是身子疲惫,倚在了丫头身上。 “娘子,你这是何必呢,累了就歇歇嘛。”丫头说道。 这些日子的相处,她不知不觉有些喜欢这个安静的娘子了。 相比于伺候家里其他喜怒不定的娘子们,这个虽然传说起来很可怕的娘子,其实容易伺候的多,只要顺着她来就行。 程娇娘站住脚,看了眼身后。 “不累。”她说道。 一日一日好过一日,虽然缓慢,但是总有回报,相信这样坚持锻炼下去,她很快就能活动自如,能换得如此结果,做这些不累。 丫头等了一刻,不见程娇娘再说话,知道这是回答结束了,她便忙扶着程娇娘进去了。
热水已经备好了,伺候程娇娘洗过澡,换了干净的裙子罩衣坐下来,丫头帮她擦头发,程娇娘则继续看书。 站在她的身后,丫头看到程娇娘左手在那行字上慢慢的移动,右手则在凭几上慢慢的划动,过一刻,两只手便换过来,重复这个动作。 这是在看书?真是奇怪的很。 屋子里很安静,程娇娘就这样安静的坐着,一遍一遍的摩挲着划动着。 丫头突然有些伤感。 娘子很少说话,除了那些必要的更衣吃饭喝水外,她基本上就不说话。 丫头想起半芹,半芹在的时候,她和仆妇在院子里时不时的听到主仆二人的说话声,当然,很多时候都是半芹在说。 自从半芹走了,娘子更安静了,安静的一圈一圈绕着院子走,安静的一遍一遍坐在屋子里手指划动。 她,知不知道,半芹走了呢? 是不是,在难过? “娘子,你,还记得半芹吗?”丫头忽的问道。 说完了自己也吓了一跳,有些害怕。 据说傻子是不记得人的。 程娇娘停下手。 “记得。”她说道,薄薄的嘴唇呈现一丝不太明显但又能看出的弧度。 这让她的整张脸都生动起来。 丫头都看愣了。 这是在笑吗? 这么浅浅的笑,竟然也能笑的如此好看啊。 不过,怎么是在笑呢? “娘子,那,那你知道她……”丫头回过神磕磕巴巴说道。 程娇娘微微点了下头。 她知道,也记得,那个叫半芹的丫头跟着别人走了。 就是在那一刻,她突然发现自己能记住事情了。 那么以前自己记不住,到底是因为病着记不住呢,还是因为有依仗所以懒得记。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病好了。 其实,她本来就不是病,她的脑子没病,身体也没病,只是协调性差一些。 认识到这一点,程娇娘的身体恢复速度明显加快了,这真是一件好事,所以她怎么会忘。 “娘子,半芹走的时候,在外边给你叩头了。”丫头看着娘子平静的脸,忍不住说道。 她说这个做什么,是想安慰娘子,半芹也不是不告而别弃她而去吗? “哦。”程娇娘说道。 简单的一个字,听不出喜怒的声音。 丫头忽的放下心来,在一旁跪坐。 “娘子,我想……”她打算再多说一点,或者编一些话说是半芹说的。 程娇娘看着她再次笑了。 “多谢你,不过,我不难过。”她说道,“难过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