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原罪

    微人类的起居生活，和巨人迥然不同。别的不说，单单说时间观念的改变，使得他们的作息，就有点匪夷所思。

    微人类的一周天，才是巨人的一昼夜。而一周天之中，又分成两天、20个小时、240刻、14400分钟。一般而言，“一周天”这个词很少用，常用的是“太阴天”与“太阳天”这俩词。太阳天1时1刻0分，正值晨曦，太阳初起（差不多就是巨人时间观念的早上6点）；太阴天1时1刻0分，朝霞渐去，夜幕降临（差不多就是巨人时间观念的晚上6点）。

    其他的国家不知道怎么计算，不过在周武帝国，有着一种很古老的计时方式：水钟。建造一水车，一溪水，让溪水平稳匀速地流过，利用水车的转动，驱动各类圆轴，水车转一圈，指针移一格——那可以算是分针。

    水钟看起来比较巨大，但也可以算是现代微人类对机械的最高科学认知。不过总的说来，社会对机械的认知，也仅仅将其运用于水钟之上——许默就从来都没有见过类似的机械构架，用于他处。

    其实这也有一些无奈的因素。微人类将时间划分为太阴天和太阳天，太阳天可以用日晷，太阴天就没有其他方法了，只能用其他的装置。巨人古时也有其他的计时方式，但都不大准确……而微人类利用水钟，不管黑夜，都可以清清楚楚地明白：现在到底是什么时辰了？

    时间观念的改变，作息自然也就变了。太阳天1时1刻0分至2刻，都是微人类吃饭的时辰，而后进行狩猎或者其他活动，经过了12刻（也就是一小时）左右，再次吃饭，然后就睡觉（一般而言，都是睡10~12刻钟左右），起床之后再吃饭……总的来说，都是一小时吃两顿饭，每天10个小时，一半的时间用来睡觉，另一半就用来活动了——不管是太阴天还是太阳天。

    此时已经是太阴天4时2刻24分，正值微人类休息的时间。议政厅也已经投票完毕，公布结果之后，人群渐去。周少敏一言不发地看着，脸色麻木。慕容临溪走进了议政厅的侧门——走进去就可以发现，那是卧室。

    卧室中有一张蒲公英床。蒲公英那毛绒绒的种子，其实在微人类的社会中很受欢迎，诸多名贵的服饰、被褥等，都是用蒲公英去籽编制，但也不是一般人用得起的。周少敏作为一国之君，自然用的起那东西。

    不过这玩意儿有一个缺点——保养不好，虫子特别多。微人类所说的虫子，自然不是那些蚱蜢啊毛毛虫啊之类的，而是虱子跳蚤等等。微人类看虫子，等同于巨人看老鼠，老鼠有鼠疫，微人类有虫害，其实都是差不多的观感。

    某些虫子对微人类来说，毒性非常强，经常有人被虫子咬死的事情出现。慕容临溪经常整理那张蒲公英床，尽量使得那张床蓬松、干燥，有时候甚至拆开，为的就是消除虫害。

    两人渐渐睡去。临近4时8刻，周少敏突然满头大汗地坐了起来。

    “又做噩梦了？”慕容临溪关切地问。

    周少敏不置可否，眼神有点呆滞，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任凭汗水流下。他转过头来，那一双空洞的眼瞳，让慕容临溪突然感觉惧怕和陌生了起来。

    而后，他低下头托着腮帮想了好长的一段时间，脸色这才渐渐地恢复了正常。

    慕容临溪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忧虑。她一直都是个非常敏感的女子，即便睡着了，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她都会警觉地睁开眼睛，醒了过来。这些天来，周少敏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睡到一半，突然就醒了，眼神呆滞，神色麻木，喘着气，流着汗。而他的眼瞳中，却又是如此空洞和陌生，就像……一口太阴天的井。

    慕容临溪甚至可以从他的眼瞳中，看到了一个只有骨架没有皮rou的自己……

    这种现象，令她毛骨悚然。

    而不管她怎么问，周少敏总是沉默，沉默，到最后居然就那样坐着睡过去了。醒来之后，她旁敲侧击，甚至直面质问，他却一副惊奇的模样：“你所说的事，我似乎梦到过……”

    梦到过……

    “记得我儿时的梦想吗？”周少敏开口。慕容临溪惊愕地看着他，这是出现了这种情况一来，他第一次开口讲述……这次，应该不能用梦来推托吧？

    “当然，你说过要当大将军。第一次你和疯子相识，就是因为这件事打起来的。”慕容临溪犹疑了一阵，开口回答道。

    “大将军……小时候我就想成为大将军，带领将士，与巨蚁奋战，保家卫国。现在想想……那时候倒是挺天真的。”周少敏语速缓慢，发音清晰，但慕容临溪却不由地觉得，这似乎并不是他所惯用的说话方式……真古怪。

    “后来，我登上了皇位，疯子却实现了他的愿望，最终还是没有办法保家卫国。领导众人，集合全民之力，抵抗外敌，守护帝国……这条路，似乎根本就走不通……”

    “这两天，我一直在想着国内饥荒。巨蚁攻城，可以用集合全民之力解决，但是饥荒这种灾难，解决起来却很难。灾难来临后，举国一片沙石，不少地方都出现了崩塌，即便我们有着最出色的战士，却依然无法日行千里，到遥远的地方狩猎。即便举国搬迁，但路途遥远……那么多帝国臣民，可能也不能保全多少……”

    “听天命……尽人事。”慕容临溪沉默了许久，插了一句嘴。这是一句古语，很多时候，她并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在此时，她觉得古人说话，竟也如此贴切。

    “有点不甘心而已。”周少敏叹了一口气，“大家都尽全力去做，最终还是没有取得自己想要的最终结果，失落是一定的。偶尔想想，人类还真是一种很渺小存在……能活下来，真是奇迹。”

    “神永远不会抛弃人类，除非已无人行善，已无人真诚，已无人纯美。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一日之惠，当终生相还。人性在，则神在，神之光辉，救赎所有可救之人。”慕容喃喃道，她所诵读的，是《神·第二卷·神训》中的一句。

    “神的救赎与庇护……我明白的。”周少敏摇了摇头，“但神不可能每件事都来庇护人类，比如现在周武帝国的困境……神之所求，为人类之不灭，而非一国之永存。而我，是周武帝国的皇帝！”

    他的眼神狂热了起来，“如果我有最强的力量——甚至连神兽都不是我的对手，那么……以我一人之力，便可以庇护我周武帝国！比如现在的饥荒，我只要能够在一天之内拖回几十头飞龙来，这饥荒……算得了什么？！”

    “……这不是你的错，压力别太大。”慕容临溪皱起了眉。

    “不……这就是我的错。我的力量还不够强！如果我的力量够强，那么我帝国之人，可以骑上被驯服的飞龙，征服天空！如果我的力量够强，那么我帝国之人，可以驾驭神兽，毁灭巨蚁之国！如果我的力量够强……”

    “够了！”慕容临溪一抬手，狠狠地给了周少敏一巴掌，全身都在颤抖。周少敏惊愕地盯着她，脸色逐渐地阴沉了下来。

    “你忘了巨人与魔族的教训吗？要不要我再次念一遍给你听？！”

    周少敏沉默无言。

    “贪，人类的原罪。巨人之所以灭亡，魔族之所以被诅咒，就是因为他们贪婪，索取无度。兽人之所以强盛……他们确实很强，但他们单纯。人类之所以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因为人心的摇摆不定，勾心斗角。周武以武立国，实力为尊，与邻国相比，国家构成简单，为的就是将内耗的力量，全部用于对外，使得民风淳朴。你所思所想，我懂……就像当初巨人站于世界的顶端，没有任何威胁，肆无忌惮，最终却被神罚……”

    “如果你再有如此心思，我必杀你！”慕容临溪咬牙切齿，一滴晶莹的泪，从脸颊上滑落了下来，看起来悲切，语气却极其强硬，“杀你一人，救一国……我虽心不愿，但也是可以做出决定的……女皇摄政，周武的历史上，也不是没有的事！”

    慕容临溪的话说完，整个房间沉浸在一片诡异的静谧之中。

    许久之后，周少敏叹了一口气，“我不甘心，帝国不可亡……举国搬迁之后，周武……还算是周武吗？”

    “你在，我在……臣民皆在，为何不算周武？！”

    “历史……没了啊。”周少敏苦笑了起来，“石柱林中，我周武帝国数万年历史，就这样埋没于黄沙之中……迁国之后，有谁记得我父皇、列位先皇、还有那些英烈？谁记得……疯子？这一代也许记得，下一代也许还记得……下下一代呢？帝国的荣耀，可都是他们拼出来的……”

    慕容临溪沉默了下来。

    周少敏下了床，衣衫不整，整个人失魂落魄，行尸走rou般地向房门外走去。

    “你去哪？”慕容临溪叫了一声。

    周少敏脚步一顿，头也不回。

    “石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