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赵宇(十七)
邺城的守军并不知道自己的太守早已化为一堆灰烬,更不清楚太守粟成与那个叫嵇申的男子之间有什么瓜葛,面对这个从皇城来的全公公,军校和官吏们都只能毕恭毕敬地服侍着,虽然他们不明白这太监要一俩囚车作甚,谁又敢得罪从雒阳来的人呢? 公孙瓒看着那些邺城军士,厌恶地掸了掸甲上的灰,希望这些人能如灰尘般赶紧滚出自己的眼界。他知道,哪怕这些地方官吏敢于担当一点点,这天下也不至于到今天这副模样,不知自己这些人走后多久他们才会发现太守失踪,或许这邺城离被黄巾军贡献也不太远了。 扶着卢植坐进囚车的赵宇和公孙瓒四目相对,又快速地分开,公孙瓒依然对赵宇那四个字的回应而恼怒,他不明白这明明是一盘满盘皆输的棋局,为何师父和赵宇要坚持着将它下完,只是深刻在骨子的傲气和卢植的关心让公孙瓒不得不跟着囚车,他坚信,在三人身陷囹圄之前,这两个固执的人将会冲自己低头认错。 出了邺城,经由白马港至官渡,再走陆路进虎牢关,一路上押解卢植回京师的消息早有人通传了各个关卡哨站,而嵇申因为那晚赵宇的手下留情而没有再出现在众人眼前,所以一路上走地异常顺利。 卢植不论在军中还是在官吏中名望都极高,每到一处哨卡,都有不少士卒官吏随车送行,以示尊敬,虽然全公公对于这些人看不顺眼,更不理解这些人居然敢于权倾一时的十常侍们对着干,但是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把卢植带回雒阳,其他事,有时间和命去说,也是不迟的。 过了虎牢关,离着雒阳只有不到一天的行程,众人比在关外放松了许多,从未到过雒阳的东里彻更是有些兴奋,修葺整齐的官道和两旁高耸的树木过于规矩了,规矩到让这个一直待在常山的大汉有一些紧张,经过树林中的一个拐角后,这种紧张感骤然升级了。道路微微倾斜朝下,是一个缓坡,从坡上望去,前方道路静悄悄地站了上千人。 赵宇打出让队伍停止前进的手势,仔细观察这堵在路上的人们,原来都是一群灰衣灰巾的书生,这让队伍里的人们松了口气。为首一人身着青衣,年纪在六十上下,凤眉方脸,左手捋着八角山羊须背着右手站在路中央,举手投足间有种仙逸之气。 全公公没有吭声,在他眼中,这些书生自然又是迎接卢植的一帮不知死活的东西,他安静地拨马到路旁,只等待这又一场送别的开始。 “郑公别来无恙。” 为首那人对于公孙瓒的招呼微微一颔首,直接走向囚车,虽然是布衣装束,却是傲气十分,一旁的赵宇这才看清,对方光着脚板,山羊胡须上,还有些许饭粒沾着未曾擦去。那人对旁人视若无睹,只是看到卢植,加大了步子幅度,赶了几步走到囚车旁,拍了拍车身。 “还不下来一同喝杯清茶,去去俗气。” 这人年龄要比卢植大上一旬,跟卢植说话却丝毫没有客气可言,那么拉开囚车车门,硬拉着卢植走下车来。全公公对这人的行为哼了一声,转头看向空无一物的远方,那人拉着卢植的手,大幅挥动着袖摆,哪里还会在乎这一声不满的娇吟。 “那老头是谁?”东里彻摸着后脑勺,问题自然是问弟弟东里兰的。 “自诩为‘经神’的郑玄,实际啊,就是一狂徒!”离东里彻不远的全公公喃喃道。 东里兰虽然对全公公不齿,但却认为狂徒这两个字用在这青衣人身上,实在是相当适合, “李叔说过,此人出现之前,天下士子文人不是学古文经,就是学今文经,两派互相排挤非议,互不认同,而这位郑公,是唯一一个将古文经今文经合二为一的大师,甚至取各自所长发展成新的《郑经》,更数次被推荐为茂才而不从仕,狂徒用在他身上,确是适合。” “哦。”东里彻瞪大眼睛仔细观察着这个被为神的人,只见郑玄与卢植二人肆无忌惮地大笑,心里倒是对这种情绪表露在外的人多了几分欢喜。 郑玄盘腿坐在路旁早已准备的席榻上,一面为卢植倒上茶水一面说着什么,仿佛两人有说不完的话,郑玄身后的那一千人居然就那么盘腿远远坐在路旁,静静等候这两个当世大儒的谈话,没过多久,卢植转身冲赵宇和公孙瓒招手,示意两人过去,赵宇整了整衣襟,心中莫名多了一分紧张。 “赵苏之子?”郑玄上下打量了赵宇,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是” 郑玄大大咧咧地冲赵宇公孙瓒摆了摆手,示意两人免了礼节,又给两人斟上了茶水,只是动作粗俗地紧,完全谈不上茶艺之说,一面给赵宇斟茶的同时,一面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如何让这茶不满溢出来?”壶嘴的一股细流,不断在流入公孙瓒的茶碗,但在旁人看来,这茶水却又像在不断回流入茶壶中般奇妙,赵宇公孙瓒明白,这是对方在考自己这些后辈。 公孙瓒看杯内茶有七分,低头托手,虽然行为无礼,但姿态确是十分谦恭,郑玄二话没说,又往赵宇的杯内倒茶。 赵宇像是没有听见问题般,完全没有反应,眼看这茶杯中的茶水就要溢出,让旁观的公孙瓒心中着急,但又想看看,若是在茶杯满前回答不出,郑玄有什么反应。 杯内的茶水满到七分,赵宇仍只是谦恭安静地看着郑玄,郑玄停止了倒茶的动作,将茶壶放在矮桌上时声音略微大了一些,公孙瓒看不明白,只见卢植也只是喝了口茶,当作什么都没有看见。 “下一个问题,谁是这桌上最出色的人?” 公孙瓒听了郑玄这个问题,心中咯噔一下,若说卢师则贬低了郑玄,说郑玄则贬低了卢师,更不要说道行和名望尚浅的自己两人,而且这出色是指哪方面出色,为什么郑玄要问这种问题,公孙瓒心中倒是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卢师在我心中永远是最伟大的人。”公孙瓒停顿了一下,将出色换成了伟大,却是直抒胸臆,郑玄微微一下,继续等待赵宇的回答。 “我。” 赵宇的回答让公孙瓒一口茶差点喷到郑玄身上,公孙瓒虽然不喜欢赵宇的做事方式,但他心中对对方的能力还是相当认同,但在当世两位大贤面前如此高调地自称出色,即便是狂妄自傲的公孙瓒自己,都不敢妄言,这么嚣张的赵宇,他还是头一次见。
“看茶一如为人行事,伯珪好主动出击,性情颇为直爽,子靖你为何不回应呢?”郑玄将一只手肘支在腿上架着自己的头,偏着脑袋看着眼前两个新人问道。 “郑公端茶,主动权在郑公,即便是回答了,也是回应郑公的主动权。以不攻对应,则郑公必须回应我所未回应,则主动权归在下。”赵宇的解释,让公孙瓒心中莫名失落。 “子靖所说的我,是每个人,拥有肯定自我的信心,才有非命的意愿,是又不是?”公孙瓒被郑玄点醒赵宇这是在用墨家的方式回答郑玄的问题,这才恍然大悟,心里想着倒是战场兵戈相见才会容易些。 赵宇的点头让公孙瓒找回了些许尊严,却听到一旁的全公公阴阳怪气的开始催促“中郎将茶也喝了,囚车也下了,这天也聊够了吧,皇上还急着召见呐。” 东里兰拦住想要揍人的兄长,这全公公进了虎牢关气势明显跟之前不一样了,显然靠近了雒阳,那种飞扬跋扈的劲儿又回来了,卢植冲郑玄笑了笑,只是这笑更让这全公公气不打一出来,在马上扭过头去,生起闷气来。 “最后一个问题。”郑玄收起笑容,看着赵宇,“分分合合是天道,这老家伙已经为了反抗这天道而没了兵权,丢了官位,他的死活,与墨家毫无干系;这满是骗子,小人和**者的都城中,从玉座上的天子到街角中的乞丐,无不以利己与恶毒为生,你一个抛弃了巨子身份的墨者,到雒阳来为了什么?又能做什么?” 这还是头一次,赵宇在众人面前被要求说出自己的目的,就连公孙瓒也停在那里,和其他人一样将目光聚焦在赵宇身上。当这个年轻人缓步走到疾风身边,拍了拍马鞍道“或许,和郑先生的目的一样?” 赵宇这模棱两可的回答,让郑玄笑着摇了摇头,却没再说什么。两名当世大儒,以茶代酒彼此别过,看着卢植坐回囚车,郑玄扬了扬手,他身后千名书生齐齐站起,将手中的稻草丢到了官道之上,不一会,道路上已经被他们所扔的草叶铺满。 “前路艰辛坎坷,这千名弟子为君铺一两根稻草,只能缓解一时颠簸,若人人都能如君般为明日铺路,又何愁盛世天下的那日不会来临!”郑玄立于路旁,高声说道,说话的同时,他身后那千名弟子齐齐拱手弯腰,表达他们对卢植的敬佩之心,押运囚车的侍卫们,无不因为这默然而肃穆的敬意所影响。 赵宇驾驭着疾风在铺满杂草的官道上前行着,心中却与其他人有着截然不同的感受,此刻他头一次意识到,越是走在满覆敬意的路上,越难以看清脚下的坎坷和未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