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赵宇(十)
就在小黄门左丰离开军营的第二天一早,轰隆隆的马蹄声就吵醒了夜里换班还没睡熟的士兵,他们揉着双眼,刚出帐外,困意登时烟消云散。 杀气! 杀气来自于帐外几千名浩浩汤汤踏土而过的奇怪骑兵,在弥漫起的灰尘中,卢植麾下的北军将士依然能看清楚,这些骑兵个个披头散发,****的右胸肌和他们的胳膊,胸肌上有五道一模一样的墨色疤痕,在这三月尚寒冷的天气中却也没有半分感到冷的表现。 寻常军中,难得有一个这样体魄者,早已是百夫或千夫长的角色,而马上的这群人中,有这种体魄者居然有几千人之多,更让下方北军将士感到恐惧地是,每一个奇怪骑兵眼中,都透着冰冷到骨子里的冷漠。下方的旁观者们丝毫不怀疑,这些骑兵只需一声令下,就是让他们砍翻自己的朋友和战友,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千人队伍的末端,士兵们终于看到二十几名和自己体型相仿的侍卫,护着一乘车驾径直到了中军大帐的门口,一个宦官模样的人矮着腰快步进了大帐,而随之而来的消息,却是这些将士们想都没想过的事。 卢植消极怠战,即刻交出兵符,押回雒阳待审! 旨意一出,上上下下的北军将士们自然是没人相信,眼下已是就在战斗即将完结的前一刻,带着他们反围剿并即将走向胜利的最高统帅居然会被指责怠战,更要临阵撤换,抱怨声,吼叫声自然连绵不绝,就连被围困在广宗城内的黄巾兵,都在感到了一丝异样,纷纷从城墙上探出头来张望。 大帐前,前来宣旨的全公公始终低着头,觉得自己要被围观的士兵用眼神撕碎了,这个年近四十柔声细语的男人噤若寒蝉,甚至不敢上自己的马车怕犯了众怒。 “卢中郎,囚车只是走个形式,您大可与在下同乘一车至雒阳城外,再商量不迟。” “别假惺惺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们现在就可以将你等阉货砍了!”军中年青将领不少,多是朝廷重臣之后,平日里瞧阉党就已经不用正眼,此刻心中满是怒气,哪里还在乎那些让他们感到胆寒的骑兵,话中满是杀气十足。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位公公是奉了皇命而来,要斩皇帝的使者,这不就是证实卢中郎图谋造反么?” 随着全公公一同而来的是个披发将,额头随意用布带绑到脑后了一个结,身上没有穿甲,身形却要比多数披着战甲的将领要健硕许多,他的左脸,更是少了层面皮,走近了甚至能看到无法愈合的肌rou和一部分骨头就那么曝露在外,即便是那些见过了血rou淋漓的将士,看到这人的左脸,也无法想象这人曾经承受过如何痛苦的伤。 这披发将似早已经习惯了脸上的伤,更见惯了这种场面,拍了拍马脖子,当仁不让地抬出灵帝来,显然是有准备而来,这里面大大小小的士兵将领多数的家眷都在雒阳内外,摊上造反这种要抄满门的大罪,是谁都不敢想象的。 “都给我闭嘴!” 卢植只是身着灰色学士袍出现在大帐门口,没有戴战盔的他一头银发皓洁如雪,紧皱的眉头让眉毛成为一个倒八字的形状,不像是一军统帅,而是一个被学生们气坏了的教书先生。让卢植烦心的不止是帐外这群将士,还有公孙瓒,这个他最看重的徒弟在知晓了卢植为了赵宇放弃兵权后,气冲冲地带着他那三千骑兵,星夜离开了军营。 卢植带来的三万军中,两万是北军五校,一万是诸如公孙瓒之类的徒弟各自召集的部曲,虽然不算正规编制,但纯粹为义而来,自然有往来的自由。 “李将军勿怪!”卢植走到那披发将身旁,作了个揖,还没来得及弯腰,却被对方托着两臂,没有让卢植继续赔罪,在旁人看来,披发将顿时多了三分人味。 “怪?我怎么会怪他们?”被卢植成为李将军的披发将将头轻轻俯到卢植耳边。“待中郎走后,他们将会成为第一批进攻广宗城的人,不仅不会怪,还会给他们烧些酒菜下去。” 卢植耳边寒风划过,重新打量了这个叫李傕的人,沉默了半晌,才渐渐开口。 “为什么?”卢植发问时,眼睛扫过下方那些盯着自己的将士,即便在官场沉淀了多年的性情,此刻都难免怒火攻心。 “他们对董中郎来说,不过是无用的棋子,当卢中郎为了莫名目的回雒阳时,就该想到,这些追随你相信你的手下会有怎样的下场!”披发将托着卢植的手,此刻像两只铁箍越来越紧,似要将卢植钉在原地,但他的脸上却还带着一丝诚恳和谦逊,让周围的将士仍以为,这是李傕为了尊重卢植而作进一步挽留。 “广宗城内无粮,只需围困,即可获胜,你们又何必多害生灵!”卢植愤然道。 李傕的脸伸到卢植眼前,缺失的皮肤和无法闭合的左眼下甚至能看到血脉流动。 “多害生灵?看到这张脸了么,这张就连我自己都感到恶心的脸,就是被我第一个主人抛弃的痕迹!他使唤,鞭打我,像畜牲一样在我背上烙上他的印记,这一切,我都没有怪他,但在马匪来犯时,他却连反抗的意图都没有,只是将我和牛马绑在一起换回了他的命,若不是我家董公,傕这条命早已命丧戈壁。你手下的这些兵,和广宗城里那些黄巾军一样,不过被人抛弃的畜牲,说到这,你该感谢我,在他们意识到自己被抛弃前,就已经失去意识了。” 忽然,一只黑色的鸟儿从空中飞扑向李傕的面部,这让箍住卢植的手不得不放松去躲避鸟儿的攻击,两人的周围莫名扬起了一阵灰尘,只有卢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宇,不知何时站在了两人身旁,那只叫做雪影的乌鸦停在他的肩头左右搬动着头来观察披发将李傕。 “卢伯,我们该上路了。”赵宇说道,李傕在他眼中仿若空气一般。 李傕看到被驯服的乌鸦,格外诧异,想了一会,才恍然大悟。
“常山赵宇!说到头来,你们一老一少倒是般配,一个抛弃了这两万多将士,一个抛弃了常山子民!不过,那个褚燕倒是比你强些,短短一个月,居然召集了近万人马,想来,还是他比你更胜任矩子位。” “矩子命我等出山救世,自然也包括保护这些北军将士,救清水是救,围城不攻更是救!墨者守信,死不旋踵,或许李将军不善于权衡利弊,但相信你回忆起墨者的手段,对待这些官兵们的方式会长进些。” 赵宇听过眼前这将的名字,更是出常山以来头一次听到褚燕的消息,原本记挂着常山的他此刻放心了许多,而刚才李傕对于卢植走后手下这两万多人的安排,赵宇自然也听得清楚。虽然赵宇并不喜欢威胁他人,但此时,不得不用墨者对刺杀目标的坚持来警告对方。 李傕没想此刻被赵宇用言语威慑,表情略显僵硬的他忽然满面堆笑,那笑声嘶哑而短促。 “权衡?利弊?墨家的术数从来都是这么好么?但别忘了,人命,可不是简单的加减题目。对了,想知道我第一个主人是如何下场么?他被割了头颅,掏空了肚肠,放尽了血后风干,顶了我两旬上下的口粮。而此时的广宗城,也并不像你们所说的没粮,他们还有人,还有六千多居民。你们的不攻,只是造就了几万名吞噬同类的畜牲,现在,还要说什么利弊么?” 披发将说罢,转过身去,做了一个恭送卢植上车的姿势,在远处的军士看来,完全意料不到,三人之间看似平静如水的谈话却满是狂风暴雨。 全公公见卢植上了囚车,哪里敢自己舒舒服服地去做马车,只能带着十几个随从小跑着跟在囚车之后,快出了营门,却被噹噹噹的金属敲击声吓到汗毛倒竖。 营门旁,那是副将宗员一脸严肃地抽出佩剑,在剑鞘上有节奏的敲击着,继而引得全军将士也用兵器发出同一节奏的敲击,这原本是列阵迎敌时众人为壮大声势发出的声响,而此刻这声音更是带着众人的敬仰为卢植送行。原本那些****着膀子的骑兵带来的杀气,也被此刻的肃穆冲得烟消云散。 离开了军营有三里路,押囚车的队伍终于听不到营中的声响,赵宇和东里兄弟二人跟在队末,东里彻的门板大盾被黑烟怪人击了个粉碎,此时不背点什么,却显得格外不自在起来,就在他摸背的同时,却看到东里兰眉头比以往拧得更为紧凑,瞧瞧凑到东里兰马旁,想要问个究竟。 “所有的事,都按照大哥的意思在走了,你还愁个啥?” “刚才那声音中,有不好的颜色。”东里兰回答的简单,却让东里彻感到有些无趣,自己这个弟弟平时喜欢点占卜观星,但听音分辨吉凶的颜色,却是头一次。 “啥颜色?” 东里兰回头望着消失在雾气中的军营,等待了许久,才慢慢吐出两个字。 “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