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其血玄黄
法提玛坐在马车之中,闭着眼睛沉思。 一队人数超过百人的马队,踏着刚刚自地里露出青葱嫩芽的草地,法提玛的心头并不平静,自从出城开始,这位在蒙古王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子便心绪带着莫名的烦躁,就如同被猛虎暗自窥视的狡狐,自皮毛下泛起了蔓延至骨髓的寒冷。 法提玛轻轻揉弄着自己深棕色的发丝,似乎想要将这种情绪驱赶出自己的内心,她不明白到底是哪里来的威胁,是那位伟大的赛音汗?还是那帮子躲在角落暗自盘算的汉家将帅?又或是,乃马真后那位躲在帷幕背后的王子? 马蹄车辙驶过的草原,静默与杂乱并行。 马队前的将军,面色阴沉的蒙古男人,心中存着与法提玛同样的不安。楚铁木严格说来并不是铁木真本部乞颜部的子孙,而是那位曾经与铁木真对立而又互助的安达,那位草原上曾经的古儿汗,那位曾经与成吉思汗一样有机会听一大草原的长生天子孙,札木合所属的札达兰部族人,在札木合在他的好安达铁木真手上不流血而亡之后,曾经辉煌一时的扎达兰部也如同草原上诸多部族一样归属到了铁木真的统治之下。而幼年的楚铁木也同样如同众多的蒙古族人一起随着成吉思汗的铁蹄踏遍了自蒙古草原至中东的铁血征程,虽然楚铁木并未归入怯薛军之中,但楚铁木依旧在蒙古军中拥有较高的声望,如今受封为百户,楚铁木虽然对于自己仅仅被封为百户并不满意,但是却也清楚自己相对于那些贵族出身的千户那颜以及随着伟大的成吉思汗征服大地的怯薛将士自身份上便有着难以跨越的距离,不过好在楚铁木还很年轻,在草原之外还有着广阔的土地留给英勇的楚铁木去征服,至少,在草原以南的宋国,那片富庶却软弱的土地,足够为自己带来丰厚的物产以及满足自己野心的军功。 抽打着快下的骏马,楚铁木扫视着四周,多年的征战,使得蒙古帝国的将士们拥有丰富的军事经验,以围猎与放牧为生的草原民族在这一方面,要远远的超过安逸的农耕文明,即使在文明程度上蒙古人完全无法与华夏民族相媲美,但是对于铁与血的嗅觉,蒙古人要远远敏锐的多。 从远方吹到面颊上的风中,楚铁木感受到了丝丝血腥的滋味,两日之前派出的探马前哨,至今没有归来,这不由得令楚铁木的心中多了一份不安,赛音汗是蒙古诸部的英雄,但是赛音汗的凶残也同样令所有的蒙古人感到畏惧。 拔都与贵由的不合在所有蒙古人之中并不是什么秘密,尤其是在那些曾经随着拔都参加了长子西征的将士们,这一次曲律在哈慈和林城中遭人暗杀,无疑大大触怒了骄傲的赛音汗,如今,赛音汗派来自己的弟弟别儿哥作为使者,必然是一次对于乃马真后的施压,而法提玛作为乃马真后最信任的女官,前来安抚带着拔都愤怒而来的别儿哥,也同样是一次乃马真后对于拔都的妥协,但是谁也说不准,别儿哥会否对法提玛露出自己的屠刀,毕竟无论是拔都还是别儿哥,对于乃马真后都不拥有太多的好感,更何况是作为外臣执掌蒙古帝国权威的法提玛与奥都刺合蛮。 不过作为一名蒙古帝国的中低级军官,楚铁木并不会想到除了自己视线之外的事情,对于信封长生天的子孙们,政治并不是什么值得费心的东西,反而是手中的弓箭长刀更加的亲近许多。 久出未归的斥候与信使,以及如今传入鼻息中似有似无的血腥味道,都令楚铁木的心中充满了疑虑。但是他并不相信,有任何人敢在成吉思汗的土地上残杀英勇无畏的蒙古将士,尤其是在神圣的大汗翰儿朵之外,骄傲而未尝败绩的蒙古人早已经骄傲的太久了,自从灭亡了曾经需要朝拜的金国之后,蒙古人的铁蹄已经太久没有被任何的刀剑阻挡过前路,甚至于那位远在江陵的宋国名将孟珙,也未必会令这些骄傲的将士拥有太多的敬畏。 但是,楚铁木却仍然清晰的明白,伟大的赛音汗,那些需要敬畏的那颜老爷们,却并不会将自己手下的将士放在眼里。 前方一座矮矮的山包出现在了楚铁木的眼中,楚铁木向身后喝了一声,三两名斥候加鞭向那里赶去。 山后一丛并不丰茂的树林,带着稀疏的深色浓绿,安静的趴伏在小山丘之后,斥候如同一阵急促的风,将落在地面上的枯叶绞起,静谧的林中,霎时被鸟雀惊飞的扑翎声打破。 林中并无丝毫印记,仿若孙洛等人昨夜根本不曾再次歇息一般,淮西军的老兵痞掩藏行迹的功夫确实不错,即使是在草原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蒙古人也难以查出丝毫的不妥。 得到了安全的回应,楚铁木强压下自心中涌起的不安,带队向着林中赶去。 就在这只百人队伍刚刚经过树林之时,楚铁木的眉头猛然一皱。伸出一只手止住了队伍前进的动作。一名蒙古士兵迅速的自马上跳下来,趴伏于地将一只耳朵仅仅的贴在土地上,猛的抬起头来叫道“前方有一支队伍正在向我们而来,就在不足一里之外!人数不到百人” 楚铁木闻言双目瞳孔猛然一聚,不到一里的距离,按时间算,不到一字的时间两方便会碰面,这是哪里来的人怎么会如此诡异的出现。(古代时间分为时·刻·字,一时辰为现在的两个小时,一刻相当于十五分钟,而一字差不多是五分钟,蒙古马的马速据测量差不多八个小时六十公里所以五分钟跑过不足一里是正常的。) 如果没有身后的法提玛,一支不足百人的队伍楚铁木并不放在心上,蒙古人超高的机动能力在草原上绝对是一支无敌的队伍,但是,身后的马车却使得楚铁木的队伍失去了来去如风的速度。不过虽然不知道来者是敌是友,随着成吉思汗征服了无数土地的蒙古人,永远不知道畏惧两字是如何书写的,当然,蒙古士兵基本上是不识字的。 “纳森尔颜,莫尔罕!”楚铁木向着身后的十夫长大喝道。 “在!” “带你麾下勇士去前方看看,若是敌人就用你手中的弓箭去招待!” “哈哈,只怕是敌人太少,无法染红我的长刀!”纳森尔颜与莫尔罕大笑着带着自己手下儿郎如出笼的苍狼一样奔袭而去。 楚铁木望着自己英勇的下属,微微笑了笑,转过马头,纵马来到法提玛的马车之外,低声道“尊敬的夫人,前方有队伍前来,是否先行派人带您回城?” 法提玛的声音自车内传来“长生天的勇士,我们身负着可贺敦的命令,怎么可能退后,而且我相信伟大的成吉思汗的麾下没有失败的将士。” 法提玛的话令楚铁木的眉头一皱,虽然成吉思汗的将士不会畏惧任何敌人,但是如果来人是伟大的赛音汗的部下,那就要另外算了,面对拔都的精锐,就算是怯薛军也未必会有胜算,又何况楚铁木。 楚铁木的沉默显然落入了帷幕后法提玛的眼中,只听她又道“你无须多虑,赛音汗的部下是不会对同胞拔出手中的利刃的。” 法提玛这么说,楚铁木也无法在劝阻下去,只得转过马头,对着手下道“备战,缓缓前进。” 奔袭而来的队伍,自然使我们的老熟人,昨日躲藏在这片树林的淮西军们,这是一个勿用回答的问题。 今日一早,众人就打扫好行迹,在了前方不远处等待,当楚铁木的斥候冲入林中之时,扑翎而起的鸟雀便告知众人,他们久候的蒙古人,终于来了。 孙洛带着小聂周兴等三十人,纵马而行,手中的长刀弓箭紧紧的攥在手中,这一次面对的将是精锐的蒙古骑兵,这次不再是如同前几日那样以多对少,孙洛的掌心难免会渗出潮湿的汗水,在队伍中央的孙洛,心中不免的有些焦躁,毕竟前方便是纵横天下的蒙古铁骑,在史书中无数次看到过这个名字,但是真正的战斗,今日还应该算是第一次,前几日的,不过是一场完全不公平的屠杀罢了。对于人数不多的信使斥候,伏击围杀,是一件并不困难的事情,可是对于人数过百的正规军,这种方法却没有办法使用了,只要看方才的斥候,就能看出来,敌军指挥官是一个极为仔细的家伙。 前方传来的马蹄声,渐渐进入了孙洛的耳中。 “大人,前面来人了,怎么办?”周兴在沙场上纵横半生,就这马蹄声瞬间听出前方的情况,对着孙洛说道。 孙洛单手拎着缰绳将另一只手中的长刀攥得紧叫骂道“妈的!杀过去,不能让老陈他们落了单。” “兄弟们,准备!”周兴得了孙洛号令,对着手下大喊道。 在宋朝,骑兵对骑兵时,汉人极少能胜,这之中一大部分原因便是汉人不熟悉马上弓箭,而游牧民族是自马背上长大的,这一来一去,便使汉人的器械优势去了大半,而淮西军虽然与蒙古人征战多年,当年端平入洛初期更是未尝一败,这其中大半与蒙古人不善守城,有着重要的关系,故此,在骑兵对战时,周兴等人还是有着些许优势,至少是熟悉敌人的作战方式,可惜弓箭的有效射程不过百余步,任何有经验的指挥官都会避开这一段距离,而汉人名震天下的神臂弓虽然有效杀伤射程超过两百步,又是只能在步兵手中掌控的脚踏弩。否则的话,宋朝也不会这么窘迫到被蒙古人等游牧民族压着打的悲惨命运。 果然,当敌人即将进入到有效射程之时,蒙古人突然在前方大声喊话。 可惜孙洛等人都不熟悉蒙语,周兴偏过头去看着孙洛,想要问出一个办法。 孙洛眼看着即将进入敌军射程之内,咬着牙道“老周,现在除了冲过去没有其余的办法了,我们不会蒙语只要开口就会露馅儿,叫弟兄们小心点。” 周兴知道孙洛说的没错,两军相接,若是不回话,必然会被识破,而回话,谁来回? “他娘的!小聂你带人开弓压制敌军弓箭手,其余的随我冲!”周兴喊过这句话后,猛的一挥马鞭,胯下骏马如同箭一般的窜了出去,二十余名不善弓箭的淮西军随着周兴,一同杀向敌军。 而孙洛咬了咬牙,同样纵马而去。 见淮西军并不答话,径直的加快马速冲了上来,纳森尔颜与莫尔罕哪里还不明白,一声令下手下儿郎便张开了手中的长弓。 箭矢如同一阵急雨,打在了冲击的淮西军队伍中,二十余名将士,虽然身着铠甲,可是还是有一两名老**不慎被箭矢射伤,就连孙洛,也险些被流矢击中大腿坠下马来,若不是见机的快,此时孙洛只怕早已被失了半条命来。 二十余人的队伍减员几块,在近两百步的距离内,蒙古人至少射出了四拨箭矢,淮西军倒在地上不知死活的士兵,已经超过了十人,当队伍前进到不足二十步时,蒙古人的一名十夫长举起手中长刀大喝道“阿拉!阿拉!”因为后方小聂等十余名弓手的阻碍,这一群蒙古兵,没有办法在射出箭矢之后,迅速撤退,若是那样,无疑会成为小聂等人的箭靶子,他们之能冲入敌军之中,借着混战杀伤敌兵。周兴的安排彻底将这二十名蒙古士兵留在了这里。
刀中飘荡着雪花,一场小规模的rou搏战在蒙古草原展开了! 孙洛周兴等人虽然穿着铠甲可是也不可避免的几乎人人都带着箭矢的擦伤与撞击伤,而蒙古兵则要好得多,虽然小聂的箭矢也曾迅速的展开还击,可是蒙古人毕竟不同于这些多年未曾交战的汉军,除了两三个倒霉的倒在了地上,其余人都眼角带着杀戮之光,冲入了敌阵。 周兴一马当先与一名健硕的蒙古兵杀在了一团,孙洛速度较慢,晚了众人一步才冲入战场,迎面一刀,凛冽的朝孙洛劈来,孙洛险些没有反应过劲儿来,只是下意识的挥刀一挡,“当”的一声铁器撞击之声传入耳来。 来人力道极大,若是初到这个时代的孙洛绝对有死无生,万幸的是孙洛经过几场生死之战后,早已有了长足的进展,随着两刀相击的声音响起,孙洛霎时反应了过来,长刀一转,切向敌人咽喉,这是陈彪与柄爷反复教导过自己的,在两军交战之时,除了没有脑袋的敌人,其余的人都是危险的。 孙洛这一刀势大力沉而且来势极快。对方显然慢了一拍。一时之间,血光遍地,生死一瞬。 尸身倒地,孙洛也不理睬,纵马向前方杀去。如今的孙洛早已不是当日与柄爷面对西夏溃军的初哥,在经历了近一年的磨练之后,等闲士兵在孙洛手上极难走上一合,便是陈彪也不敢说能够在战场上一对一的击杀孙洛。 细细算来,自来到南宋之后,死在孙洛手上的人,也有二十余人,尤其是在亲手斩杀了坦达硕托之后,孙洛对于死亡已经少了许多的恐惧,至少,在战场上,孙洛的心中已经没有了太多的顾忌,有一句话说得好,在战场上,除了生死的事儿,其余的事儿都是他妈的屁事。 就在于两名蒙古骑兵混战之后,孙洛的肩膀在一刀抹掉一名敌人脖子,而被另一人斩伤的瞬间,孙洛的眼角猛然瞟到了周兴。 在斩杀了一名蒙古十夫长之后,一杆长枪自身后穿透了周兴毫无防备的咽喉,周兴沾满鲜血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这表情凝固在他的脸上,如同慢镜头一般,周兴的身子一软,眼中的神色溃散消失,摔落于战马之下。 “老周!” 孙洛一声怒吼,猛然爆发出从未有过的力量,一刀将身侧那名蒙古士兵斩落于地,纵马向手握着长枪狰狞大笑的蒙古人而去。 周兴的尸身在地上惊起了些许灰尘,战马围绕着主人不想离去,似乎在奇怪为什么这名粗豪的汉子会悄无声息的倒地不动。 在一枪挑死了杀死纳森尔颜的敌军之后,莫尔罕显然注意到了那名斩杀了自己数名部下的敌人,莫尔罕此时已经知道了,这支队伍正是那些懦弱无能的汉人,这群汉人,令自己损失了大半的部下,甚至于连一向与自己不错的十夫长纳森尔颜都死在了这里。不过长生天的子孙并不畏惧死亡,只畏惧失败。但是,自己今天会失败么? 百夫长就在自己身后,不到半刻便能赶来,自己今天要用这群汉狗的血清洗心中的怒火! 可惜的是,今天长生天并没有保佑他的子民。 孙洛的长刀紧紧贴着迎面刺来的枪身,借着胯下骏马的速度,紧紧在眨眼之间便破开了莫尔罕的铁枪。 莫尔罕嘴角的笑容还未消失,便只觉得颈间一丝不可察觉的痛楚,一瞬即逝,自己似乎飞了起来,而且越来越高,知道自己看到一具无头的尸身自马背上滑落地面,莫尔罕才看到,自己的对手眼中切齿的仇恨。 我死了! 战斗结束的很快,就如同前几日的伏杀一样,开始的突兀,结束的迅速,可是孙洛的心情,却坠入了谷底。 十九名淮西军,包括周兴在内,在这场极其微小规模的战斗中,永远的埋葬在了这片土地。 战场上一时没有了声音。 孙洛跳下马来,走到周兴的尸身旁,缓缓的跪了下来。 这个粗鲁的中年汉子,就死在了这么一场小规模的战斗中,前一刻还笑语风声的朋友,就这么死了? 孙洛闭着双眼,脑中一片空白。 “大人,大人。”小聂的声音在孙洛身后响起。 “怎么?”孙洛闭着眼睛涩声答道。 小聂走到孙洛身边,看着周兴,眼中含着丝丝泪水,低声道“那帮读书人有句话,叫马革裹尸,我们当兵打仗,脑袋早就别到裤裆里了,老周今儿早了一步,我们早晚也要有这一遭。” 孙洛深深的吸了口气,慢慢的站起了身来。 前方突然传出了微弱的声音,孙洛知道,这是陈彪在那头儿动手了。 “兄弟们,老陈在那边动手了。大家上马!” 一阵烟尘,孙洛等十余人朝着那群看不见的敌人冲去。 瞬间消失了生机的战场,只余下无主的马儿在围绕着自己失去生气的主人。 (新年快乐,嗯,这一章有点长。应该还算不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