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福临叹刘昌
六十多岁的刑部汉尚书刘昌跪伏在皇帝脚下,连暖帽也放在了面前,只是用藏青色脑门使劲叩着位育宫的金砖,发出“咚咚”、“咚咚”的沉闷声响,实在是地道的一副“冒死进谏”的样子。 按照清代宫中礼仪,大臣向皇帝请安、跪安,行叩头礼之时,帽子是可以拿下来放在面前的。但刘昌今日这种做派,就隐喻着他此番进谏,宁可乌纱不存、性命不保,也要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了! “典型的逼宫!”福临暗语道。 其实,他打心眼里厌恶汉臣的所谓“冒死进谏”——满蒙大臣,平常议题往往直言不讳,不管皇帝主子爱听不爱听,我说完了我的想法,决定权还在皇帝手中,最后做奴才的只是服从执行罢了。即使遇到在大是大非问题上君臣意见背道而驰、不可调和了,满蒙之人也会坚持己见,但表现往往是愤而离席,自己回家听候发落,亦或者是当场翻脸,只求速死。唯独有些汉臣,这时候摆出求死的架势,却磨磨叽叽不动真格,就是要耗到皇帝服软!还美其名曰“圣主不固执己见、善于风闻纳谏”,实在是狡猾得很! “吴良辅,快去把他扶起来,看看伤到没有!”福临厌恶归厌恶,既然要做汉人儒士的明君,也不得不随波逐流。 “嗻!”吴良辅三步并作两步,亲自从御阶上跑下来,一把就捞起软塌塌的刘昌。好在刘大人肥头大耳的。脑门上只是乌黑发紫一块儿,再无它恙。 “皇上,老臣为了大清社稷冒死进谏,万万不可启用郑芝龙啊!”站起来的刘昌还是不依不饶,作势还要往下“出溜”继续磕头,却被和自己年纪相仿的老阉奴轻松“把持”得牢牢的,没有“得逞”。 “刘昌,你忠君爱国之意朕已明了,万万不可再胡言乱语了。此事还需众位爱卿群策群力才好做个定论!”福临暂时以退为进,不得不将几乎已经水到渠成的决策。借口群臣共议再延宕一二。 看着坐在宫凳上满头华发、泪流满面、不依不饶又小有斩获的刘昌。福临回想起自己曾经器重的这位刑部汉尚书的过往,又忍不住一番惋惜—— 刘昌啊,刘瀛洲!你怎么变得如此乖张了呢?早前那个言之有物、行之有果,屡有建树、堪为能臣的前明进士、右给事中。怎么做了朕的尚书之后就不见了呢?要知道。当年朕是多么看好、器重你呀! 前明天启五年。你三十三岁高中乙丑科进士,自此踏入仕途,历任陕西三原、直隶元城。因为政绩卓异。考浙江道御史,寻补了户科给事中。我满洲入关之后,你年逾天命,但从善如流,毅然归顺大清,故被原任留用。此时的你,可谓忠于职守、才华尽展!朕当时尚在冲龄,但亲政之后调阅多尔衮摄政期间诸多文档,发现你曾在顺治元年六月就启陈十事,分别是‘一立规模、一审庙算、一推诚心、一集群策、一施实惠、一定经赋、一定官制、一颁俸禄、一明等威、一重守令’。这十件事,哪一件不是忧国忧民、与君分忧的良策高论?就连睿亲王多尔衮也是大加赞赏与你的!这“十事”即使放在今日,也依然是重中之重的!可见,那时的你,身在庙堂、心怀天下! 一定是你的才能被多尔衮发现,故而在我亲政之前,你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就在你“启陈十事”的当月,便从一名小小的六品右给事中拔攫为正四品的太常寺少卿,辅佐太常寺卿掌管我大清的礼乐、郊庙、社稷、坛壝、陵寝之事,不可谓不重用了。当然,你也做得不错,不到一年功夫就让大清各项国家典礼制度走上正途。 于是,顺治二年四月,你再被提拔,升为从三品的太仆寺卿。此职之要自不待言——我大清马上得天下,掌管天下马匹的太仆寺卿,虽然辛劳,却最紧要!让你做这个官,可见多尔衮对你能力的认可! 又过两年,干得不错的你再次升官,任了工部右侍郎,衔职也变成了从二品!短短三年时间,你就从前明七品小官变成了我大清堂堂从二品的大员!又一年,再转为本部左侍郎!当然,这是你这几年殚精竭虑、效忠朝廷的回报,任之无愧。 也许是多尔衮拔攫你拔得太快了吧,春风得意的你,终于在顺治六年的六月初六那天,在自己的政治生涯中第一次走了背字儿!已经十岁的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是天贶节。吴良辅告诉我说,这一天是上天赐赠天书给宋真宗赵恒的日子,又应和了玄奘法师西天取经归来,恰在六月初六不慎将所有经书丢落到海中,捞起来晒干了,方才保存下来这一说法,故而民间有晒书的习俗,也让我在宫中佛堂之内翻看经书,求个念想。 我正胡乱翻着书,就听得宫外正南边炮声隆隆、天崩地裂,又看见浓烟四起、火光冲天。可怜吴良辅那么大的人,都吓得以为是南明残匪攻入京师了。我却不怕,任凭你来的是南明残兵还是闯献贼寇,我是大清的皇帝,自然有天庇佑!于是吩咐左右给我披挂整齐,皇帝我带了一班御前侍卫就往**跑去。刚跑到一半,就见你急匆匆赶进宫来,见了我倒头就拜,连说自己罪该万死,自己的工部闯了大祸!**外起了大火,请我速速移驾玄武门门外之煤山。 原来,那天有拜禅妻及广泰家女子赖氏在金水桥前放鹅,闲来无事就干脆坐在红衣大炮的炮绳堆上吃起烟来!偏偏守备的工部兵士玩忽职守,丝毫没有训斥驱赶。结果两个旗女遗漏了火种。点燃了炮绳,天干物燥,火势迅猛,很快焚毁炮绳三万三千八百余觔,延烧炮车二百余辆,仓房一百二十余间。 我听闻你说是旗妇吃烟起火,反而觉得不若兴兵阵仗有趣。不过看着你诚惶诚恐的样子,又觉着好笑,就安慰你说:“出了事你第一个跑进宫来给朕报信,生怕朕躬有所差池。足见忠心。你且回去吧。朕会保全你的!”等你感恩戴德走了之后,吴良辅还夸赞朕是仁慈之君呢,更坚定了我寰护你的决心。 果然,后来刑部审议。拟将拜禅妻及赖氏俱斩。还认定你们工部官员不令人监守绳索。拟判工部尚书金之俊、侍郎李迎晙和你都应各罚银百两。并赔补折赎车辆和绳索价银共计二千三十余两。我想起那天对你的承诺,于是和摄政王多尔衮死缠硬磨,终于得以下旨,拜禅妻和赖氏都免死。打几十鞭子以示惩戒就算了。工部汉尚书金之俊、侍郎李迎晙跟着你沾光,只是将你们各罚俸三月了事,其余涉事官员一并从轻发落了。 自那以后,我对你有了深刻的印象,特别是亲政之后,哪次好事也没有拉下你吧?六年十月,以恩诏给你加了都察院右都御史衔;八年八月,以加上皇太后尊号覃恩,让你加了太子太保衔。就连你恃宠而骄,竟然在顺治九年趁着奉旨致祭阙里之机,私自返回河南开封府祥符县老家一事,都给你草草罚了点俸禄予以了解,还在顺治十年正月里把你扶正,坐了工部汉尚书的位置。 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十年四月,我临幸南台,召集所有大学士、学士以及九卿汉官,在御马馆考校弓射。射毕就在南台后殿赐宴给诸位大学士和尚书。我清楚记得,当时洪承畴、范文程、冯铨、额色黑、甯完我、陈名夏、陈之遴、金之俊、王永吉、胡世安、李化熙、左都御史徐起元和你都在场。我一看人这么齐,就想给你个台阶下,于是故意说: “凡人孝,莫大于事亲。古云:父母之年不可不知承欢奉养。一自父母,有故岂能再得?若不能尽孝于生前,而欲尽孝于殁后,朕不以为孝也!” 这是多么明显的为你私自返家省亲一事开脱呀,刘昌!听我这么一说,陈之遴、陈名夏、李化熙都跟着起哄,非要回家看自己爹娘,我也只能说“我都知道了!”我作为皇帝,为了开脱你而说了这句话,结果人家就要仿效。假若成了风气,我这个皇帝的威严何在?后来还是无奈放走了颇能能力的李化熙回乡奉母去了,这对于爱才如命的我来说,是多大的损失你知道吗?!
刘昌啊刘昌,你可懂我的用心良苦?我这么做,还不是看重你的才气和能力,希望你为我分忧、为国效力!可你,又是如何报答与我的? 谁曾料想,我临幸南台之后没有个三五天,任珍案终于让你们这些前明降臣之间徇党负恩、对我欺诳巧饰的丑行东窗事发!我历来最恨结党,更狠欺瞒与我!可即便如此,我还是爱惜你们的才干,终于对你和胡世安等十三人从轻发落,免了应有的流徙之刑,仅仅是各降一级、罚俸一年,而且仍供原职。 更没有料到的是,从那以后,你刘昌就像变了一个人,貌似矫枉过正,与所有汉臣割袍断义一般,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甚至到了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程度! 我知道你的初衷,就是为了告诉我,你没有徇党负恩,没有结党营私。可你终归是不了解我啊!任珍案也好,陈名夏之死也罢,说到底,就是你们汉人之间所谓南北之争、新旧之争这些党同伐异的内耗,让我不得不拉下脸来好好整治一番。 可你倒好,作为老臣,没有在这件事之后好好配合我尽力磨合汉臣之间的分歧,反而给我添乱,用疯狗一般的极端策略,不问青红皂白,攻击所有汉臣;又似癞皮狗一般,极尽阿谀谄媚满人之能事! 远的不说,今年三月,你上题本说什么“捉拿逃人一款,乃清朝第一急务”,引得满洲贵胄纷纷告讦,汉族官僚又以立法不公平连篇累牍地上疏争执,一时之间朝堂之上纷纷扰扰,搅得我烦躁不已。什么是“第一要务”?是捉拿逃人吗?绝对不是!雷厉风行地缉捕逃人,只能造成一系列严重后果——地方官府和居民慑于逃人法,一味驱赶;流民走投无路,往往被迫揭竿而起。譬如顺治十年yin雨成灾,直隶被水诸处,万民流离,扶老携幼,就食山东。但逃人法严,不敢收留,流民啼号转徙,惨不忍言!还是玄烨说得对,逃人之法必须改弦更张,现在改不了就慢慢改,但是绝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 “清朝第一要务”是什么?是满汉之间的和谐共处!首当其冲的,是满汉群臣的和衷共济!而你,却已成为这一要务的羁绊了,你知道吗!!以我的小脾气,若不是看在你任刑部尚书以来持法平允的份上,早就将你撤职拿办了! 唉!刘昌,你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 李化熙字五弦,淄川县周村店人。1634年中进士,授湖州推官。后升为天津道尹。时值久旱大灾,灾民外逃,他主持各地设立粥厂,救济河北、山东、河南灾民达数十万。后改任陕西巡抚,尚未到任,皇帝旨谕,命他任榆林三边总督,统理西征军务。清兵入主中原后他被任命为工部右侍郎,又转为工部左侍郎。不久升至刑部尚书,继太子太保。时曾上奏一道特疏,请朝廷恢复朝审制度,派遣恤刑官巡治各地监狱。不久再度以家母年迈为由,于顺治十一年辞官回乡。时周村有荒粮地一千六百余顷,每年田赋由当地百姓分摊,乡民负担很重。为此,李化熙公陈督抚,被特许免除。为振兴周村集市,他曾为周村集市备下赋税,替民交纳。并对庄邻灾民及贫困者时有周济帮助。平生为人慷慨好客,不修边幅,健谈而幽默。1669年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