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波光之下
春寒退去的风中,千山堡也在悄然变化着,顺应季节,热气渐生。 大势依旧悬而未决,事关上万人的决断难以轻易做出。赵毅成每日都将汇总的消息一一说明,但暂时对做出决定帮助不大,所以这件事虽每日都议,却一直拖延下去。 太平哨新城城址已经选定,有部分人已经开始做前期工作,为避免占用农田,太平哨城将建在依山傍水之处,会修建水门,建立码头,乘船可直接进入浑江。此城完全是为了太平哨段的大片耕地,随着人口增多,粮食将再次成为根本问题,千山堡一带已经不能提供更多的土地与产出,而太平哨,便不能再仅仅作为一个前哨站。 那些千山堡的管事们效率很高,各项事关城市的条款已经汇集成册,千山堡数年间的规矩都被写进册中,这些都将在新城的修筑中逐一完善、实施。武官们则对整个骑兵提出了众多建议,这导致千山堡骑兵第一次做出建制上的调整,一万二千人被划分为三个营,一营驻守千山堡,一营驻守太平哨,剩余一营则在宽甸边墙之外驻扎。这些营制还在不断地调整,那些缴获的火器被逐渐安插进营中,不过,这并未影响到骑兵小队原有的战术规则,未经与小队配合之前,火器仍将是备用选项。这种调整与磨合将持续很长时间。 那些战俘,除去自愿加入的以外,余下的都是愿意回家者,但既然有了上面所说的顾虑,这返乡之旅便不是简单的一放了之。而这个前提条件,是让人为之侧目的又一项千山堡的创举,那便是:赎金。 除去武官之外,所有的士兵被要求向家中写信,每人缴纳十二石粮食作为赎身之用。这项赎身的行动将持续很长时间,在浙江、山东将设立粮行,所有的赎身粮食将被粮行收取,若是太远,则以银代替,以当地粮价为准。那些家中无人,或是家贫无以赎身者,则被允许自赎。在太平哨或是千山堡附近仍能够垦荒成田之处,建立新村,仍由千山堡提供一切所需,自赎者的月粮也由千山堡提供,这一部分将在收成中扣除,而其余农具一类的,除去人为损毁外,一律免费提供。这实际上是建立了无数处屯田新村,而自赎的条件,也足以让这些降兵不会采取逃跑的方式离去。事实上除少部分人能够在短短的几月之内做到赎身的前提,大部分的降兵都在各处的新村里开始春耕。自然,在第一次征集自愿入伍的降兵以后,便没有那么好的待遇让降兵享用,而入伍者则立即享受千山堡骑兵待遇,这种反差也使得自愿者越来越多。苏翎的这种处置,应该说与直接强迫当兵并无太大的区别,大部分的士兵根本便回不去,大明朝的户籍制度,让这些原是军籍的士兵逃脱不了作为逃兵的处置。唯有那些募兵,才可能自己寻到去处,而这些募兵,大多家资甚丰。这使得最终能够离开千山堡辖地的,不足千人。那些朝鲜士兵更是如此,几乎没多少人能够筹集出十二石粮食,这在家境稍微富裕者看来并不算多的赎金,却是士兵们望而却步的门槛儿。若是有余粮,还有谁会主动当兵?朝鲜士兵能离开的,不足二十人。但正是这项自愿选择的前提,让俘兵们产生sao乱的可能降至最低,几乎没有。 军官们的条件待遇稍好于普通降兵,当然,赎金的门槛儿也更高,但大明朝对于军官的惩罚也更严厉,能够平安无事地返回家乡的人也趋近于零。唯一的办法是,与千山堡合作。但这在合作开始接触之前,开荒垦田的工作并不会因武官身份而取消,这中间包括刘綎等高级武官。打散编制的新村使得军官们原以依赖的家丁都被编至它处,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双手。不论这些降兵降官们因为何种原因不愿加入千山堡的军队,至少在目前,没有人能够离开千山堡辖地,也没有人反抗。在战俘营里稍显桀骜之气的人都被当即砍死,而老老实实听从吩咐者,则不会被饥寒所困。这一软一硬之下,千山堡便凭空多出上万人的屯田军,照效果看,要比辽东的同样屯田人马要高得多。所有新村并没有千山堡的人看守,管事者均为随机从降兵中抽出,负责农具与粮食的发放,并且,组织降兵们自己修筑房屋,搭建帐篷,而随后的耕牛等配套农事所需,也由此人负责。在最初也有试图逃离者,但想徒步穿越群山,还得准确找出千山堡骑兵小队的漏洞,并且,千山堡辖地上的猎人,也不会给这些人任何机会。在数名逃离者被斩首之后,便再也无人尝试这种找死的办法。千山堡在数月之内,便将万多人全部安置妥当,这些人,有半数最终没有返回家乡,甚至在一年收获之后,付足了赎金,却又在千山堡提供的选择面前,加入千山堡,不再离开。 这种处置方法与努尔哈赤的最终目标是相似的,但手段不同,或许唯一的区别是,千山堡遵循自愿,而努尔哈赤则完全无视。这之中后果的差异,短期之内不会显现。或许从这里,可以看出千山堡的目光,不会仅仅是这块小小的偏僻之地。 在这期间努尔哈赤照例派来了送礼的队伍,但这一回多了一些牛、羊、布匹一类的东西,说是送给苏翎的礼物。这种反常对于大战之后的二者之间心照不宣的平静来说,自然意味着些什么,苏翎不动声色地收下礼物,却什么也不说,连句客气的谢字也没有,那使者只得回去如此回话。过不了多久,努尔哈赤果然再派人联系,此次学聪敏了,先派人在坎川岭上与游骑联系上,说要派人前来商议要事,获得允许,才再次在花费多日时间之后,派人前来洽淡要事,此人不是别人,还是李永芳。 再次见面,至少在苏翎的态度上,李永芳并未感觉不好,苏翎也从未客气过,一切都是直来直去,有话说话,无话走人。这个脾气,那位送礼的使者已多次领教了,以至努尔哈赤也颇为欣赏,这李永芳自然感觉要好得多。 “说吧。”果然如此,苏翎见面便是两个字。 李永芳看看苏翎,以及一旁的胡显成、赵毅成等,说道:“英明汗问,苏将军是否知道东路军的下落?” 这努尔哈赤的哨探,比千山堡赵毅成的部属涉及的范围还要广泛,但这东路军的人马却是始终不知所踪,害得努尔哈赤几乎将所有的八旗兵都调到东面,防备刘綎冷不防从什么地方出现,这足足让努尔哈赤担心了近半月之久。努尔哈赤的哨探们在宽甸一带根本无法涉足半步,凡是打听下落者,最迟到黄昏便被莫名其妙地杀死。尽管辽东都司也在打听莫名其妙便没了消息的东路军,但怎么也不会让一个平民百姓担负这个任务,唯有努尔哈赤一方的人才会这般举动,被杀便是题中之意。相反,坎川岭一带,却是人影全无。 “还有么?”苏翎不予回答。 努尔哈赤很可能估计到刘綎一部被苏翎歼灭,虽不知内情,但这样悄无声息地歼灭两万多人马,努尔哈赤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邻居,至少,在日后考虑发兵时,不得不防备这来自东边的威胁。 “英明汗问,能否请苏将军往赫图阿拉一叙?”李永芳问。 “不去。”苏翎一个字也不会多说。 “那...便没有了。”努尔哈赤事先做了多种假定,这只是最后一种。所以李永芳便住了口,再无它事,就此告辞。 辽东新近崛起的两股势力便在这样轻轻的试探中结束了第一回合,两者合作的可能按当下的背景还是可以试探的。努尔哈赤自以为这回东路军的覆没还是他那驱虎吞狼之策的影响,这后续手段渐渐展开,但,看不到进展。隔着坎川岭,两边是既类似,又生分,远不像那些部族的作风。 这乱世之中,立足只凭实力,任何手段都以此为基础,努尔哈赤要学那诸葛,却也得看是对谁。对辽东,努尔哈赤是渐渐明朗,胆气日甚,而对千山堡,却是日渐神秘。 从海西、东海回来的穆哈根本不知术虎与千山堡之间的关联,只禀报说部族叛乱,让努尔哈赤征服部族的伟大业绩首次出现败绩,这带来的后果将是十分严重的。术虎这步暗棋本隐忍不动,但穆哈的莽撞轻敌却让那些部族看到了另一种不同的选择。当处于渔猎、半农耕状态下的部族遇到一股强大的势力时,为了延续本族的血脉,只要能够生存,部族们往往不会选择拼死一战,这是千百年间无数次战争遗留下来的经验。而出现两股势力,似乎是出于本能,在其间游走又变成最好的选择。这些部族就像是同一个人,小心谨慎地打量着,衡量、寻找其中更具有机会的一方。显然,术虎胜了。
努尔哈赤或许只隐隐感觉到北方在发生某种变化,但东海、海西太贫瘠了,除了有限的毛皮、山货之外,实在不能满足女真人强盛的需要。而那些恰恰又是努尔哈赤不缺的,甚至显得泛滥。抚顺之战,让努尔哈赤夺得了人口,而这次史称萨尔浒之战,又让其得到大量的器械、甲杖,甚至火炮比千山堡还要多出一倍。那些降兵被编入李永芳的汉人队伍,接近一万人。这些大多是家丁,在明军中被称为唯一能战之人,至于不能战的,不死即逃,这在另一方面更加剧了努尔哈赤与明军之间的差距。缴获的甲杖让努尔哈赤又武装其近两万人的八旗精兵,实力再次扩大,总数已达十万。与千山堡一样,火器在八旗兵中仅仅是候选,长处依旧是刀、箭,以及悍不畏死的冲锋。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千山堡都具有与努尔哈赤类似的部分,再加上这次大战的不约而同,至少在努尔哈赤方面是产生微妙的心理变化。当然,如苏翎等人所想的一样,敌人始终是敌人,但最先要打算的,却都是辽东。 努尔哈赤在坐着各种准备、尝试,这边千山堡苏翎,也在进行一种尚未决定的尝试。似乎双方都在进行这某种竞赛,看谁能最先做出最正确的行动。 刘綎等武官因此被请到千山堡,在苏翎的大厅内,这些人总算可以休息一下连日耕田的筋骨。作为赎金计划的过渡期,这些武官们已经挑选最信任的家丁返乡办理苏翎交代的内容,随行的自然有千山堡的派遣人员,总数达一百多人。这些人将孤身在异地他乡潜伏,等待苏翎发出的命令。 一百多位武官被请到厅内坐下,不论是监军还是武将,此时都在同样的处境下见面,昔日彼此不满的,此时已没了芥蒂,而往常投缘的,此时也只能相互一望。 苏翎到场只待了不到小半个时辰,说了几句话,便就离去。 头一句便是告诉众人,萨尔浒的战果。第二件事,便是出了个题目,问:“若是东路军还在?会如何?” 这一震一疑便让百多名武官整整争执了半日,而苏翎也特意交待让他们不受打扰地自由商议,不论是打也好骂也好,一律不做干涉。 问题的答案,或许能对千山堡的出路有所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