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唇剑舌枪义利争
华歆字子鱼,平原高唐人也。少时与北海管宁、邴原同学,时人号三人为“一龙”。歆为龙头,原为龙腹,宁为龙尾。后宁以歆好利,非君子之德,与割席断交。适帝遇之,为做义利之辩。歆引帝为知己,遂相投。 《汉末风云·管宁传》 ******************** 建武二年,刘兴因父荫被光武帝封为鲁王,以奉光武帝兄长刘仲之嗣。建武二十八年,刘兴改封北海王,北海郡改称北海国,都于剧。刘兴逝后,子刘睦、孙刘基先后继位。刘基逝后,无子,孝章皇帝怜之,未除其国。永元二年,和帝封刘睦庶子斟乡侯刘威为北海王。七年后,刘威获罪被逮,押往廷尉府受审,途中自杀。永初二年,邓太后封刘睦之孙寿光侯刘普为北海王。至于今日,北海国又传承两代,如今的北海王为刘普之孙刘苌。 朱虚县位于北海国西南。吕后二年,封齐悼惠王子刘章为朱虚侯,封地即此所,后改为县,原属琅琊郡,后归入北海国。 朱虚县城,昌平里安乐巷。管宁与华歆两人都穿了一身褐色短衣,挽着裤腿,赤着双足,在管家房后开辟的一片菜园中抡锄锄菜。在后面望着双脚沾满泥土,挥汗如雨却仿佛不知疲倦的华歆,管宁心中感佩。他虽为春秋名相管仲后裔,但家道早已衰落,这等粗活却是从小做惯。但华歆这个从来锦衣玉食的公子哥与自己相交、住到自己家中切磋学问后,竟似乎将往日的奢华生活完全忘却,陪着自己疏食饮水、砍柴耕作,不仅未有过丝毫不满,反而甘之如饴。如此人物,才不枉自己与他相交一场,引为挚友。 “叮!”华歆一锄下去,忽地传来一声撞击硬物之声。他心中略感惊异,便抡锄连挖几下,稍深的土层中显出一个密封的陶罐。 “幼安,快来看!”华歆招呼一声,俯身将陶罐捧出,不过人头大小的罐子极为沉重,若非住在管宁家这一个月来的清苦生活将身体打磨得强健了不少,几乎要拿它不动。 管宁早已看到,脸上却丝毫不见异色,他停下锄头,淡淡地道:“子鱼兄,将它放回去罢。罐子里面是一些黄金,小弟去岁种菜时便已发现,后来又将其埋回原地。” “若这里面都是黄金,怕不有五六百两之多!却不知是谁将它埋在此处?”华歆一面啧啧称奇,一面却将密封的罐口揭开,将里面铸成圆饼之状的黄金拿出一块,在手中掂量着摇头叹道,“幼安果然是至诚君子,看着陶罐的年代已甚久,这黄金可说是无主之物,竟全未想到取之以为己用。要知只是这一块金子,便可使一般人家数年衣食无忧。” “子鱼兄!”管宁看他爱不释手的样子,眉头微皱,提高声音正容道,“些许浊物罢了,你总拿着它作甚!” 华歆不以为意,微微一笑,将金饼放回罐中,封好罐口,放回土坑之内,锄些泥土将它盖好。 过后,华歆仍谈笑自若,管宁心中却总似有个疙瘩。将菜园锄了一遍后,两人回到室内读书。管宁虽为管仲之后,却对先祖流传下来的经济治世之道不感兴趣,只潜心钻研儒家六艺经传。反是华歆常常捧着管家世代相传的古籍,对管仲提出法治天下、发展商业、顺应民意等主张赞不绝口。 两人跪坐席上,各自捧书卷苦读,忽听到门外一阵喧闹,管宁仍埋首读书,华歆却不由自主地伸长脖子向窗外望去。正好看到隔壁王家的儿子阿显走过,便扬声问道:“阿显,外面为何这般热闹?” 王显扭头看到华歆,回身答道:“华公子有所不知,当日朝廷任命议郎卢植大人为九江太守,令其平定九江蛮人之乱。东莱太守赵雷赵大人为卢大人弟子,听说此事后赶至九江,亲助乃师平乱。听说赵大人在九江大展神威,不仅一战大败蛮族叛军,助卢大人平定九江。那蛮酋因敬畏赵大人勇武,将爱女许于赵大人。如今赵大人竟咱们北海国返回东莱,一路上人们都争着去目睹赵大人风采呢!”说罢匆匆告辞,一道烟地往巷口跑去。 “赵雷?”华歆从坐席上一跃而起,兴奋地对管宁道,“那以一篇《六国论》名扬天下的‘搏虎赵郎’竟又做出如此大事。幼安,随我一起去瞻仰这位赵郎的风采!” 管宁埋首如故,口中淡淡地道:“小弟还要读书,子鱼兄轻便!” “真是书呆子!”华歆匆忙间不曾听出好友语调中的异样,摇头戏笑一句,兴冲冲夺门而出。 待华歆出门,管宁视线从书卷上移开,望着门外好友的背影,目光中显出说不出的恼怒、失望与伤感。 好半晌后,华歆方才返回。一进门,他便高声叫道:“好男儿当如是!幼安你不曾见到,那赵宇霆年纪只与你我相若,却已身居高位,名播宇内,身边更有如花美眷相伴。相较之下,你我实该愧煞!”口中絮絮叨叨,眉宇间尽是艳羡之色。 “够了!”管宁脸色越来越难看,蓦地一声厉喝打断华歆。 “怎么?”华歆莫名其妙。 管宁起身,从墙壁上摘下一柄长约二尺的古朴短刀。寒光一闪,短刀出匣,管宁俯身挥刀一划,将脚下的坐席一分为二。他目视华歆,一字一顿道:“华子鱼,今日管宁与你割席绝交。自此之后,汝再非吾友!” “幼安!”华歆不敢置信,不知所措地望着声色俱厉的好友,面上一片茫然与失落。 管宁掷刀于地,痛心疾首地道:“你莫非不闻‘子罕言利与命与仁’?我素以为你乃高洁之士,方引为挚友。今日你却睹黄金而欣喜,见权贵而艳羡,如此岂是君子之风。管宁有眼无珠,竟错认你这利欲熏心之辈为友!”他越说越气,最后竟几乎落下泪来。他与华歆相识时间虽短,却是意气相投之极。整整一个月里,二人食则同案,寝则同榻。说到交谊之深厚,已不逊于自幼相识的邴原。他是一个爱憎极为分明的人,正因万分诊视与华歆的这一份交谊,所以在发现他竟是如此之人后才会万分的失望。 华歆被他斥得面红耳赤,张口想说什么,却终于还是闭口,面上现出一丝苦笑,向管宁拱手深深一揖,转身便要离去。 “哈哈哈……幼安兄此言未免太过!”随着一声长笑,一个白衣如雪的青年从管家向来敞开的大门施施然走进。 “赵大人!”华歆一见来人,身体一震,不由失口惊呼出声。盖因来的竟是方才自己在街头远远望见的东莱太守赵雷赵宇霆! 赵雷走到院中,向华歆拱手见礼道:“久闻平原华子鱼少年英杰,雷心中仰慕已久,今日得见尊颜,不虚此生矣!” 华歆急忙还礼:“不敢,量歆鄙陋之人,何敢当大人如此盛赞!” 赵雷又向着室内施礼道:“雷不请自来,冒昧之至,还望幼安兄莫要见责。” 管宁走到门口相迎,拱手道:“赵大人言重,尊驾登临贱地,使寒舍蓬荜生辉,如何谈得上冒昧?若不嫌蜗居简陋,请入内一叙,使宁略尽地主之谊。” “恭敬不如从命,多有打扰!”赵雷含笑抓住一脸尴尬之色的华歆,携手进入室内,在被管宁挥动割断的坐席上坐定。 彼此又寒暄几句,管宁看了一眼跪坐在赵雷身侧的华歆,长眉一挑,问道:“方才听大人言下之意,似是对宁所言不以为然。然宁向以‘君子不言利’为立身之本,大人学识文章海内闻名,想必另有高见,还请不吝指教,宁洗耳恭听!”话一出口,便带着三分火气。 赵雷微微一笑,不徐不疾地道:“幼安兄之所以苛责子鱼兄,无非是误以为他乃重利轻义之人。然义与利本就是一体两面,一味图利固是不该,但若是空守一个义字,将利视若猛虎,怕亦是有所偏颇。”
管宁怫然作色道:“大人此言差矣,君子之道守义远利,岂有义利一体之说。” 赵雷并不争辩,只将一个故事娓娓道来:“春秋之时,鲁国有一条法令,如果鲁人在别国看到国人被卖为奴婢,只要肯出钱将人赎回,等回到鲁国,国家将加以补偿。此法执行多年,使许多流落异国的鲁人因之获救而重返故国。 “后来孔子门徒子贡在至国外经商时,尽出资财赎回很多鲁人,并自愿放弃国家补偿,甘愿为国分担赎人地负累。然孔子得知此事后,大骂子贡不止,指斥子贡此举遗祸无穷,必将祸害无数落难异国的鲁人。 “孔子道,世间万事不过义、利二字而已。鲁国之法,乃是欲在义与利之间求一平衡。有人看到国人落难的时能生出恻隐之心,不怕麻烦去赎回此人并将其带回鲁国,此乃义也。而事后国家出资加以补偿,为的是使行善举之人不会因利的损失而挫伤行义之心,并且能够因为心中的‘义’而受到大家的称赞,长此以往,愿做善事之人必定越来越多。但子贡所为,固然使自己赢得更高的赞誉,却使此后那些赎人之后去向国家要补偿的人,再也得不到大家的赞誉,甚至可能遭到国人嘲笑,责问他们为何不能像子贡一样为国分忧。 “孔子认为子贡此举不但打破了义与利之间的微妙平衡,更将义与利对立起来,所以不但不是善事,反而是最为可恶的恶行。未知幼安兄以为孔子之言当否?” “这……”管宁张口结舌。 赵雷不容他辩驳,又道:“幼安兄自己立身高洁,将世间名利视作粪土自是令人钦佩。但若将此作为标准,要求身边的人都做到则未免过苛。要知趋利求益乃人之天性,在不为道义的前提下,为自己求取利益,是使自己生活得更好一些又有何不可?” 一番话说完,管宁哑口无言,华歆更是听得双目放光,只觉这番话简直说到自己的心里。 “说得好!”正在此时,门外一人说笑着走进,赵雷一早已听到室外有人,转头看去,见此人年纪与室内几人相近,紫红脸膛,眉宇间满是忠正耿直之气。 “根矩兄!” 听到管宁与华歆的招呼,赵雷立时知道了来人的身份——与管、华二人并称“一龙”的“龙腹”邴原邴根矩。 邴原进来后先与赵雷见礼,而后在管宁身边跪坐下来,笑道:“幼安,我老早便劝过你,你那眼中不揉沙子的毛病要好好改改。子鱼与你朝夕相处,你最应该了解他的为人,岂可因一时之气便说出绝交之语?” 管宁小邴原一岁,两人自幼相识,多年来相互扶持,他心中一直将邴原视作兄长般敬爱。此刻听了邴原半开玩笑的责备之辞,心中一震,抬头看看对面满脸伤感失落之色的华歆,一月来相处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终于长叹一声,起身向华歆深深一揖道:“小弟一时糊涂误解子鱼兄,还请子鱼兄万勿见谅!” 华歆连忙起身相搀,二人四手相握,目中均已含泪。见一天乌云终于消散,赵雷和邴原一齐拊掌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