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题诗感遇呈寿堂
桥玄世之名臣,帝初于郎署历职,尝往谒之。时玄以国家方弱,自度力无所用,乃称疾上疏,引众灾以自劾。遂致仕幽居。帝做《感遇》诗二首以赠之。玄览其诗,以为深合己意,遂引帝为忘年之交。至玄逝后,帝尝亲至墓前,凄怆致祭。 蔡邕《天策志略》 ******************* 熹平元年五月,一手掀起第一次党锢之祸的元凶侯览被天子罢黜一切职务,收缴其印绶后勒令其闭门思过。侯览自知罪大,惶惶不可终日,最终在府中“畏罪自杀”。 消息传出,历经两次党锢之祸后早已变得噤若寒蝉的士人们恍若看到曙光,人人拍手称庆,齐颂天子圣明,继而纷纷进言,痛陈宦官干政之祸,谏求天子诛除宦官,清明朝政,声势浩大之至。一时间以十常侍为首的诸多宦官人人自危,个个敛声束手,小心翼翼地伺候巴结天子,罕有的恭顺老实。天子对张让等人毕竟亲厚,虽以侯览为例将他们警告申戒一番,却未将他们一并问罪,令天下士人大失所望。 六月,诏书特下,卢植与蔡邕一齐被擢升为议郎。此职虽属郎官的一种,却如其他郎官般轮流当值,充当宫门守卫等工作,只负责为天子顾问应对,并有了参与朝政之权。同时在去年被涿郡察举为“孝廉”的赵雷也正式到郎署任职郎官,每月都有数日须到宫中充任宿卫,借机观察朝臣之行止,熟悉朝廷之事务,以备将来接受公府选拔考核、量才授官。 同月,窦太后因生母去世,忧思成疾,初十日逝世于南宫云台。宦官势力与窦姓家族积怨甚深,因此只用运载衣服的车,将太后遗体运到洛阳城南的市舍停放,曹节、王甫等恶意谏请天子以贵人之礼安葬太后。总算天子顾念窦氏援立之功,将曹节等建议驳回,仍依太后之礼将其葬于宣陵,谥号“桓思皇后”。 窦太后逝后,有人在皇宫朱雀门上留书,书曰:“天下大乱,曹节、王甫幽杀太后,公卿皆尸禄,无忠言者。” 此书锋芒虽指向宦官,但此举却不啻当着天下人之面掌掴天子耳光。天子大怒,严命司隶校尉刘猛查问追捕留书之人,限期十日必来回命。刘猛素来忠直,心中颇为认同那书中所言,便有心纵容那留书之人,不肯用心追捕,拖拖沓沓一月有余仍未捉到人犯。天子大怒,夺去刘猛司隶校尉之职,贬为谏议大夫,又听信宦官之言,以御史中丞段颎为司隶校尉,负责督办此案。 段颎素来阿附宦官势力,借此机会大肆诬陷逮捕日前曾谏言诛杀宦官的士人,包括在太学游学的学生在内,被捕者多达千人。段颎又弹劾前任刘猛在司隶校尉任上犯下渎职重罪,奏请将其解送左校营罚服苦役,赖朝臣多为刘猛求告,才得免罪。 自此,宦官势力在经过一个短暂无比的低谷之后重新攀上高峰,而且更加的变本加厉。 “哈哈哈,宇霆,曹孟德来矣!” 听到门口传来的熟悉豪笑,正偷闲搂着徐风谈情说爱的赵雷苦恼地捂住额头,对她苦笑道:“贼婆娘,你以前曾想到那传说中绝代jian雄、魏武大帝,在年轻时竟会是这样一副德行吗?” 徐风嘻嘻一笑:“不管怎样德行,他总是贼汉子你结交的朋友没错吧?所以现在自然应该由你来招待!我要赶紧去完成老师留下的功课。”说罢扭身从赵雷怀中逃出,抱起桌案上放着的一卷题有《黄石录》的厚重简牍——这便是蔡琰传给她的昔日留侯张良所遗的奇书,为纪念乃师而以“黄石”名之——一溜烟向后跑去。 听着门口再一次响起的叫声,赵雷暗叹一声交友不慎,赶紧起身出来相迎。 到郎署任职后,赵雷自觉再住在老师家中多有不便,就在附近找了一处现成的宅子买下来,择个吉日搬过来住。为此,师母方氏还将他好生埋怨一顿。直到他再三强调两处住所距离不远往来很是方便,并保证最多隔一日必来探望师母一遭,她才肯放赵雷和徐风离开。 出了前厅,看到曹cao早已不耐烦地推开虚掩的大门径直走进院中。拱手见礼后,赵雷有气无力地道:“孟德兄,怎么你的精力如此充沛。大家都是在宫中轮值整夜,小弟现在可是只想倒在榻上大睡!” 不久前曹cao也在其父的安排下入郎署为郎,现在是赵雷的同僚。他有一个宦官之后的尴尬身份,赵雷则是寒门出身,在郎署中他们两个自然成了被大多数人疏远排挤的对象。由于同病相怜又是惺惺相惜,两人的交情日渐深厚,经常在一起宴饮冶游。至于那袁绍,因近日被其叔父袁隗看中,在大鸿胪署衙为他安排了一份职事,深知这一机会难得,他完全收敛了往日的放浪性情,每日兢兢业业的做事,已很少与赵雷和曹cao一起胡闹了。 曹cao看赵雷一副疲不能兴的模样,抬头望望后院方向,凑到他的近前,一脸诡秘的表情低声道:“宇霆你该不是已经与弟妹……不是为兄说你,少年人房事过多于身体无益,贤弟当有所节制,且不可食髓知味……” “滚!”赵雷哭笑不得地一脚踢向这狗嘴吐不出象牙的家伙。他和徐风老夫老妻,自然不会被区区婚姻的形式约束,但过早破身对武道修习有所损害,所以他们已商议好等彼此都恢复前世实力后再考虑重结合体之缘。 曹cao轻松躲过赵雷这不含半丝真力的一脚,涎着脸再次凑近,讨好地道:“宇霆贤弟,愚兄此次登门却是有一事相求。” 赵雷警惕地道:“如是借钱就免了,这个月你已经三次想我举债去喝花酒,算一算便是将你从现在到年底的官俸都拿来已不够还!” “宇霆且放宽心,今次愚兄绝非前来举债。”曹cao连连摆手地道,“今日是愚兄所敬重的一位长辈寿诞,特来邀宇霆一起前往贺寿,顺势将宇霆你引荐给这位前辈。不过这位老人家平生别无所好,唯极嗜那杯中之物。愚兄知你家中藏有那近年来名传天下的绝世美酒‘仙人醉’,宇霆不妨携去一坛,权作你我二人的贺礼。” “是哪位前辈竟值得孟德兄如此上心。”赵雷心中微奇,相交渐深,我深知他平日虽放浪形骸,内里却是傲骨天生。京师之内世家林立,名士多如牛毛,然在曹cao口中,无非碌碌之辈而已。不知他所说的这位老人家是何许人也,竟使其如此尊重。 曹cao正色道:“愚兄所言便是前司徒桥公。” 赵雷恍然大悟,知道他说的是梁国睢阳人桥玄桥公祖。此老年轻时曾为县中功曹,因不畏大将军梁骥权势,依法严惩其党羽羊昌一事而名扬天下。被察举为孝廉后,曾历任洛阳北尉、齐国相、上谷太守、汉阳太守、将作大匠、度辽将军、少府、大鸿胪等职,一直做到了三公之一的司徒之职。其为官严正刚直,绝不徇私,官至司徒之时,子弟宗亲仍无一人借以身居高位。为人则谦恭下士,最爱提携奖掖后进。去年,许栩借侯览之势图谋司徒之位,对其多加逼迫。桥玄深感国家衰微,忠直之士无用武之地,心灰意懒之下托病上奏,把当年发生的各种灾害归咎于己身,因被免职,闲居在家。如此一位可敬的老人,难怪目无余子的曹cao如此敬重。 曹cao双目流露出感怀之色,怅然道:“因愚兄的家世,所遇之人无不白眼相加。至今为止,能不以愚兄出身而相鄙的,除本初与宇霆之外,便只有此公。记得一年前桥公仍居司徒之位,愚兄冒昧至其府上拜谒,桥公亲自接见,并手抚愚兄之肩道‘今天下将乱,安生民者,其在君乎!’不怕贤弟笑话,当时愚兄心中的激动无以复加,直响寻个无人之所大哭一场。” 赵雷动容道:“如此人物,小弟正该前去拜见一番。不过孟德兄却是过分,竟是直到现在才想到为小弟引见,当真该罚!” “该罚!实在该罚!”曹cao大笑道,“便罚愚兄在桥公的寿宴上喝个烂醉如何?” 桥玄的府第在洛阳城西部,府门与院墙斑驳陆离,显然多年未加修缮。整个院落的规模不大,只与赵雷刚刚置办的那个小院子差相仿佛。然而此地住的多为贩夫走卒之类,地价却是远远不能与赵雷住宅所在的世家豪门聚居之地相较。看到这座与其主人的官职身份匹配的府第,赵雷心中对这位素未谋面的老人平添三分敬意。 曹cao怀中抱着一个巨大的酒坛吭哧吭哧地辛苦走路,赵雷则是拈着一个二尺左右的卷轴轻松随后。到门首轻轻叩门后,一个极老迈的家人出来,他与曹cao极为相熟,施礼后也不去通报,直接将两人让进门来。
曹cao熟门熟路地带赵雷到了前厅,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布衣老者高坐堂上。 “小侄给世伯贺寿!”曹cao到了堂上,将酒坛小心放到一旁,纳头拜倒,“谨祝世伯松柏常青,春秋不老。” 桥玄笑道:“你这小子却叫老夫好等!日前你夸口会弄到‘仙人醉’来给老夫贺寿,弄得老夫心痒至今,真恨不得将生辰提前几日才好。”一面说着一面将目光投向旁边那酒坛。 曹cao拍胸道:“小侄何曾叫世伯失望过?这坛中便是整整三十斤‘仙人醉’,而且是十足真金的原装货色,绝非市面上那种掺过水却还要高价出售的劣货!” “当真?”桥玄闻言从座位上一下站起,走到酒坛边丝毫不顾仪态地弯下腰来,隔着封泥仔细嗅个不停,露出一副垂涎欲滴的憨态。 曹cao看着被完全无视的赵雷,尴尬地一笑,弯腰凑到桥玄耳边道:“世伯,此次小侄不仅带来这‘仙人醉’为您贺寿,还给你带来一位小朋友。这位是……” “不必介绍了,”桥玄摆手,一双历尽沧桑、洞烛世情的眼睛上下打量赵雷,笑眯眯地道,“卢子干门下高徒、十三岁得举孝廉的神童、人称‘搏虎赵郎’的赵宇霆,哪个不识?” 赵雷心中微动,不出门而知天下事,这老人家绝非易与之辈。他上前一步施礼,将手中卷轴奉上,恭谨地道:“赵雷得知桥公寿辰,不揣冒昧随孟德兄前来贺寿,些许心意,谨祝桥公长寿。” 桥玄一面接过卷轴打开,一面笑道:“早听说卢子干收得一位佳徒,小小年纪竟能在书法上别开天地,自创一家新风,想必这便是赵郎大作,老夫正要观赏。” 打开后不看上面所写内容,先注意到的却是那装裱在一方蜀锦上的纸张:“这是翰墨斋出品的极品宣纸。此纸韧而能润、光而不滑、洁白稠密、纹理纯净、搓折无损、润墨性强,实是书写作画的难得佳品。只可惜那黑心的商人竟将它卖到那等高价,老夫虽向往已久,却一直无力购买。” 一番话说的赵雷脸上发烫,而一边已知他便是“翰墨斋”主人的曹cao则窃笑不已。 桥玄又看纸上所书,是五言古诗两首。其一曰:“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矫矫珍木巅,得无金丸惧。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其二曰:“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将这两首诗在口中回味几遍,桥玄目射奇光问道:“此诗何名?” 赵雷微笑答道:“此诗为小子感桥公时下境遇所作,故名为‘感遇’。” “感遇?哈哈哈,好一个感遇!”桥玄大笑,“宇霆真可谓老夫知己也!” 【注】 本章两首诗为唐代诗人张九龄《感遇十二首》中的两首。 第一首讲述一则寓言:一只来自大海上的鸿雁,独自飞临一座城池边。城中高高的神树之上,两只翠鸟正得意洋洋地站在那儿。鸿雁预料他们终将自取祸患,于是自己展翅高飞,离开了这险恶之地。在桥玄看来,诗中的“孤鸿”喻指自己,“翠鸟”则指窃据司徒之位的许栩。此诗既以婉曲笔法写出自己所受的不公待遇,更盛赞了自己的高逸情怀。 第二首述说兰逢春而葳蕤,桂遇秋而皎洁,此皆为兰桂之天性,而非为博取美人折取欣赏。桥玄以为此诗以兰桂来称赞自己洁身自好,进德修业,也只是尽为人本份,而非借此来博取外间称誉,以求富贵利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