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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河湾客栈

    陈瑞瑜心内迟疑,久久未答。

    周家小姐撇了眼越走越近的那几个大汉,低头略作思索,轻声道:“陈大哥......那河上是小妹自家的船,虽不知.....陈大哥有何不便之处,待到了家里,万事都可慢慢商议。”

    陈瑞瑜依旧沉默不语,心思起伏不定。

    这想的愈多,便忧的愈甚,眼下竟然是个“前怕狼、后怕虎”的境地。

    他心里明白,到这世上总要与人接触,不论是何家,还是眼前这个周家小姐,日后保不准还有什么赵家、钱家,除非是寻个地方隐居,不见生人,否则便断不了要与朝廷联系上。真说起来,也正是因他记得朝政要事、历史走向,事事这么一牵连,也就见到险处。其实,那何家未必就真如他所想,面前这位周家小姐,背后也未必就真与锦衣卫、东厂有何勾结......

    陈瑞瑜晃眼瞧了瞧满河木船、路上行人,嘴角略微翘起,竟然露出一丝苦笑。

    眼下首要的还是要如何立足,寻一个谋生之处,至于那些潜在的险处......倒并非急迫之事。其实最重要的,是眼下这副身子里的秘密,就算依旧记不起“往事”,也要将这副身子与自己好好融合一番才是,适才面对锦衣卫时下意识的举动......陈瑞瑜真不知若再有一回,是不是真要惹出什么事儿来。

    如此一想,陈瑞瑜倒放开了心思,眼前这个是周家小姐也好,李家少爷也罢,不过是偶遇,何必顾虑过多?

    此时那几个大汉已来到周家小姐面前,俯身便拜,口称:

    “小姐,你可回来了,家里老爷正打发人四处寻去。小姐可好?”

    周家小姐微微皱眉,低声道:“可曾报官?”

    那大汉抬头瞧了瞧,低声道:“老爷只遣人四处寻小姐......”

    “这便好。”周家小姐低声道:“不然可不好收场。”

    那大汉道:“只是惊了小姐......”

    周家小姐挥手打断,道:“也不算什么......这口气总要找回来的。待回家再说。”

    陈瑞瑜冷眼瞧着,心里愈发起疑,这周家小姐果然非一般女子。

    “陈大哥,”周家小姐面对陈瑞瑜,笑道:“这便请吧?”

    那几个大汉早对站在小姐身旁的这个少年人有些起疑,此时见小姐这般客气,顿时个个吃惊,面色不善的盯着陈瑞瑜。

    陈瑞瑜自不理睬那些目光,在马上对着周家小姐一拱手,道:“既有家人来接,这就别过。告辞!”

    话音刚落,旁人尚未开口,那王飞虎、郑潜龙却立即跳起来,站在陈瑞瑜马前,伸长了脖子,却是一言不发。这任谁也瞧得出来,这意思便是“还有我们呢?我们怎么办?”

    这意外的一出,连周家小姐也猛地忘了要说什么,只怔怔的看着陈瑞瑜。

    陈瑞瑜皱了皱眉,低声道:“你们的事儿......我晓得你们的心思,只是跟着我也无用,还是随周家小姐去的好。”

    那二人一齐向周家小姐望去。周家小姐望着陈瑞瑜,稍稍一顿,点点头,那一虎一龙才算松了口气,立即站在周家小姐身后。

    陈瑞瑜一扯缰绳,调转马头,那周家小姐立即叫住:“陈大哥......”

    陈瑞瑜没有回头,却问王飞虎,道:“此去通州还有多远?”

    “三、五里吧,”王飞虎道:“沿路直走,到了一片柳树林的岔口,左去蓟州,右边便是通州。”

    陈瑞瑜斜了二人一眼,低声道:“你二人好自为之。”

    说罢,双腿一夹,轻喝一声,便要纵马前奔。

    那黑马刚迈出一步,就见前面猛然出现几个人,这本是驯熟了的坐骑,愣是硬生生的收住去势,却不耐烦的发出一声嘶鸣。

    陈瑞瑜暗怒,瞧着面前这几个船上下来的壮汉,低声喝问:“想要做甚?”

    那周家小姐一时失神,眼瞧着几个家丁奔去拦住陈瑞瑜,却晚了一步制止,此时叫道:“小九,你们做什么?”

    那叫小九的大汉没有理睬陈瑞瑜的喝问,俯身对周家小姐道:“小姐勿惊,这厮跑不了。”

    周家小姐气急,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却见陈瑞瑜再次催马上前一步,俯身挥手在小九头顶一晃,便又抬起身子,低声喝道:“饶你这一遭,再有下次,小心你的小命!”

    说罢,便自小九身边奔出。那小九一时迷糊,眼睁睁的望着陈瑞瑜离去,扭头却见几人都望着自己,伸手在头顶一摸,却是摸到一把断发。适才陈瑞瑜挥手间,便将小九头顶的四方平定巾连同一把头发齐齐割出一条口子来。这这若是再往下......小九自知这脖子可未必还能完好无损,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周家小姐吃惊地望着陈瑞瑜的背影,许久方才冷眼瞧着小九等几人,却忽地一笑,道:“也好,这下你们连丢了两回脸面,也该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吧。回去。”

    大道上人马往来众多,这路边小小一幕无人注目。陈瑞瑜不过是稍稍催马而行,即不快也不慢,混在人流中丝毫不起眼,他一身下人打扮,又背着包裹,身上还沾满尘土,就算那过于白净的脸此时也占了些污迹,一瞧便知是哪家的仆从。

    陈瑞瑜对适才的举动较为满意,看来还是要让这副身子多做主才好,自己原先那份意识,留待日后再用吧。陈瑞瑜打定主意,再不做无谓的猜想,只管认准自个儿的目标行事。

    这三里多路小半个时辰便就走完,果然见到一大片的柳树林,岔路上居然还留有路标。其实就算没有路标,陈瑞瑜也能分辨出来。那自通州城方向出来的人马极多,往蓟州方向便稀疏了不少。

    柳树林并不密,陈瑞瑜在路旁瞧了片刻,便看出这大概是疏通河道时栽下的,用以稳固河岸。绕过树林,不到一里远处,便是通州城城墙。那自城门处出出进进的人流,宛如集市一般,道旁店铺林立,空隙里也几乎搭满了棚屋,悬着店招幌子,要么是酒,要么是茶,一大片屋舍前聚集着不少马车,瞧着是大车店、或是客栈模样。

    陈瑞瑜瞧了一会儿,发觉尽管人流中混杂着不少身着官府差役服饰的人,却并非是盘查行人,就连城门处的值守兵丁,也仅是瞧着热闹,并不询问。陈瑞瑜暗自放心,这没有身份之人,到哪儿都是麻烦,这不问也就罢了,一问必然少不了官差的纠缠。

    这通州城处于京杭大运河最北端,千里漕运运来的米粮、商货以及皇家贡物,这最远也只能到达通州,然后便要么换成小船,要么通过陆路运抵京城。仅这一样,便能解释面前这些车水马龙的场景了。

    再有,这通州城因漕运之故,朝廷设立的官署衙门众多,除了坐粮厅之外,还有尚书馆、户部分司、巡仓公署、巡漕公署、督运昌(平)密(云)漕粮户部分司、漕帅府、工部营缮分司、工部都水分司等十几处,更别说还有通州卫、通州左卫、通州右卫、定边卫、神武卫的武职衙门,这众多的官署衙门拥挤在通州城内,这公事往来,私事差遣,使得城内人员往来更加复杂。况且,就如路上遇到的那位锦衣卫徐维宗所说,那京城内外还有不少官员、卫所的俸禄米粮在此领取发放,如此情形,就算有专门的衙门管理,也不可能做到“盘查”二字,这保不定就得罪了哪家官宦、世家的人。

    想到此处,陈瑞瑜对在此落脚多了份信心。

    这心中一稳,陈瑞瑜倒忽觉自己实在有些好笑,自己的情形,倘若不说,又有谁知道?此时想起,就算对着九叔公,对着何家,若不是自己非怀着说实话的心思......这“报恩”真的要如此?其实......就当是一个落了难的“公子”又如何?这满通州城内就不信还找不出这样的人?陈瑞瑜相信,不止是有,且还不少。

    当下心内大定,伸手抹了抹脸,顿时成了风尘仆仆的旅人,开始寻思寻个落脚之处。

    寻思片刻,陈瑞瑜离开大道,绕城而过,直奔城西、城南。这通州城如此要地,自然是南面、西面要更热闹一些。不料没走多远,却被河道拦住去路。,左右瞧瞧并无渡河之处,索性再次返回来,混迹于一群商贩、驮队之中,穿城而过。

    陈瑞瑜心里忐忑,路过城门时竭力不去打量当值的官兵,还好无惊无险,根本无人询问。那群商贩、驮队也不知是赶路还是别的什么缘故,竟然也是在城内不做停留,直奔南门而去。陈瑞瑜也无心逗留,这城内不管多热闹,只管目不斜视的跟着行路,就这么顺顺当当的便出了南门。再行了半里,陈瑞瑜才落在后面,用心留意这南门外的情形。

    这大道两旁满是客栈、酒肆,店铺倒是不多,只是这一间间的连起来,几乎没留下多少空地,这出门近一里了,才瞧见几处岔道。就是岔道两旁,也是屋舍比邻相连,延伸出去也不知多远,只是瞧着要小得多。

    此时天色渐晚,正是留宿之时,这大道上的商队、车马倒有多半都留在城外,那家家客栈门口都聚着不少人马。陈瑞瑜一处处的瞧着,倒是瞧出些不同来。那当道的客栈,进去的多是人马较多的商队,而那些零散的、或是衣着不那么光鲜的,却多往岔路上去。陈瑞瑜索性混在一群客商之中,像是一位挑拣客栈的旅人,挨家走了一阵子,听着谈论房价、酒食、马料等等琐事,等心里大约有数,便独自往偏僻处寻去。

    往大道旁一条岔路行不到二里,绕过一片树林,却是一处河湾,岸边一字排开也是数十间院子,俱都高高挑着幌子。那水上还有几条船正在靠岸,小码头上几个伙计正扬声叫着什么,想必是在为自家店里拉生意。由那大道的熙熙攘攘下来,这里可实在有些冷清。

    陈瑞瑜倒觉得这里不错,便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街挨家行去。此处酒肆、客栈并不热闹,却也都三三两两的坐着客人,倒没见到一家闲着的。直行至西侧最后一家,却是不大的一家小店,门口悬着个“酒”字,瞧着后面也是有十几间房。前面店内仅坐着三人,分做两桌,那店家却是一对老夫妻。

    陈瑞瑜回头瞧了瞧,便打定主意,在此落脚。

    刚一下马,那老人家便迎了出来,笑着招呼道:“小哥,是住店还是饮酒?来来来,里面请。”

    陈瑞瑜顿了下,这老人家不称一句“客官”么?瞧了瞧身上的打扮,自己倒笑了。不过这也好,陈瑞瑜直觉这里还不错。

    “石头,”老者又唤道:“去将马牵到后院,喂几把豆子,瞧着这马也疲了。”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子跑出来,一声不吭的接过缰绳。

    “小哥可赶了不少路吧,”老者边引路边道:“瞧这一身的土,小哥是先吃酒,还是先擦把脸?”

    陈瑞瑜上下打量了下自己,道:“倒也是,一会儿再吃酒吧。”

    那老者笑着又大声招呼着“石头,石头”。

    小家伙满脸不情愿的又跑回来,带着陈瑞瑜往后院去了。

    陈瑞瑜正寻思着,那小家伙扭过头问道:“你是住店?”

    “是。”

    石头打量了下陈瑞瑜,又问:“住几日?适才我爷爷没问你?”

    陈瑞瑜瞧着这个说话不太客气的小家伙,笑道:“住几日未定,我倒是想住得久些。”

    “久些是几日?”

    “也说不好,或许一个月,或许一年。”

    “哦?”石头停下,干脆转过身来,看着陈瑞瑜,道:“当真?”

    “当真,”陈瑞瑜笑道:“怎么?这店里没遇到这样的客人?”

    “也不是没有。”石头道:“少见而已。”

    说完,眼珠子一转,又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陈瑞瑜,然后也不说话,径直将陈瑞瑜带进一间房内。

    陈瑞瑜见屋里摆放着几个大木桶,足可躺进一个人去,旁边是一溜几个小桶,这可不是一间“浴室”?

    “你来得倒巧,水还是热的。等着,我去提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小石头反复挑来几桶热水,将木桶灌得半满,然后也不招呼,便不见了人影。

    陈瑞瑜腹中饥饿,倒也不多费功夫,一番梳洗,清爽了一番,倒是一身衣裳犹豫了片刻。

    那包裹中还有一套衣裳,不过此时这般境地,可就不合适了。陈瑞瑜便将身上原穿的那套抖抖干净,依旧穿在身上,至于包裹里何六儿送的那套,想着明日还是当了的好。

    待到陈瑞瑜出来,天色已暗,店上前面房里已点了几盏灯笼,照得雪亮。

    陈瑞瑜寻一张桌子坐下,见先前那三人还在。两人在小声商议着什么,另外一人却是书生打扮,满脸愁色,手里托着酒杯,好一会儿才喝上一口,一副借酒浇愁的模样。

    尚不及细看,老者端着几盘小菜一壶酒过来。

    “小哥,”老者笑道:“这些先填填肚子,别的事不忙说,这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陈瑞瑜微怔,这老爷子也太善解人意了吧?却也没说话,只笑了笑,便喝酒吃饭。那老者也没留下,只撇了眼那个书生,依旧笑着离开了。

    菜香酒淡,没多久便吃得个干干净净,那边老者笑嘻嘻的再上了两盘菜,一壶酒,依旧什么也不说。

    陈瑞瑜这才慢慢吃起来,这一手端着酒杯,一边想着心事。

    原本以为这住进客栈,必有一番盘问,想必那路引什么的也要瞧清楚备案登记的,不想那老者却什么也没问,倒是真的善解人意。不知旁处的客栈......陈瑞瑜随即不再想,这些事慢慢了解不迟。这家店......。

    窗边一桌两人,均是微胖,瞧着便知是商人。此时清静,二人的低声也变得清晰可闻。

    “三哥,你说这怎办?到底换哪一家?”

    “唉,我哪儿晓得?那齐家、万家都惹不得,你也瞧见了那架势,这不用他们俩家的船,咱这几船货还能到得了京城?”

    “这小弟也知道。三哥,你说咱这回就是为了避麻烦,才在这湾处住下,怎地他们两家的人便都寻了来?”

    “可不止这里,”那叫三哥的摇摇头,道:“这满通州的,哪里都有他们的人,再说,就算不是他们两家,也是别的哪家寻来。”

    “三哥,你说这以往不是也常来常往的,怎地这回他们就非这么逼着不可?”

    “以往?以往那是这些人家讲规矩,这回也不知怎么了,好像都胆壮了不少,谁也不放在眼里。就说往日咱们雇船寻的周家,以往只要一提,旁人便不再纠缠。可这回,说了跟没说一样。天晓得这通州城里出了什么事儿,倒让咱们为难。”

    ......

    这提到“船”、“周家”,陈瑞瑜不免便想到了周家小姐,暗地里打量了下那两人。听二人话里的意思,陈瑞瑜倒能猜到一些情形,不过,这漕运上本就养活着不少人,官府、民间指望着从中谋食的可何止千、万?这二人说的情形,不知与那周家小姐被虏一事有否干系。

    陈瑞瑜有几分无奈,这躲到这里,还能听到周家的消息,还真是沾上了便丢不开了,该不会那何家也丢不开吧?

    店内一时无声,那二人愁容满面,连酒也不喝了,侧头冲着窗外的夜色发愣。

    陈瑞瑜微微侧头,向那书生望去,却不料那书生也正直愣愣的望着他,目光刚一对上,那书生立即站起身来,一手提着酒壶,一手端着酒杯,就冲陈瑞瑜走来。

    陈瑞瑜有些发怔,这书生约莫三十左右,面色憔悴,透着几分惨白,一身青衣还算干净,只是眼眉之间郁色nongnong。这书生走过来,那边发愁的二人竟也扭头瞧过来。

    “这位小兄弟,有道是相逢即是有缘人,可否共饮一杯?”

    陈瑞瑜自然是顿了顿,眼角瞥处,见一旁那老者微微叹息,老婆婆连连摇头,倒是石头面露不耐,嘟嘟囔囔也不知说些什么。

    “请坐!”陈瑞瑜笑道。

    那书生也不客气几句,稳稳坐在对面,拎起酒壶便给陈瑞瑜面前的酒杯斟满,然后给自己斟上......细长的壶嘴儿却只滴了几滴,那书生犹如浑然不见,姿势丝毫不改,任凭残酒竭力蓄积最后一滴......

    “老人家,请再来一壶。”陈瑞瑜只得出声招呼。

    “这怎么好?”那书生终于开口,却扭头看着老人家端上酒来,然后一把抢过,给自己斟满。

    “小兄弟,请了,为兄先干为净!”说罢,仰头便是满满一杯。

    陈瑞瑜端着酒杯,心里一阵别扭,自己尚未开口,连“寒暄”二字也称不得,可这位兄台已经自称“为兄”了。

    接下来陈瑞瑜更是目瞪口呆,那书生饮尽一杯,抬眼看了陈瑞瑜一眼,只“唉”了一声,竟自斟自饮,一语不发。陈瑞瑜这举着酒杯放在唇边,眼睁睁的看着,那边一壶酒便已喝尽。

    “小兄弟,你可知我为何进京?”

    陈瑞瑜眨巴眨巴眼睛,嘴唇动了动,却忍住没说。

    那人又长叹一声,说道:“为兄是来做官的。”

    话音刚落,两手一滑,竟伏案酣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