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鹿折枝来
生于鳯江边的姑苏城，从来都不是一个缺少故事的地方。 无数的人从遥远的地方渡江而来，带来了满船的金银珠宝、香料茶叶，甚至是打扮艳丽的胡美人儿；同时也有无数的人从枫桥边的那株老柳树下，扬帆起航，向着那遥远的地方而去。 这些人，带来或是带去了无数的故事。 他们中有的人说，鳯江其实是一头沉睡千年的朱雀所化，那向两侧分流而去的支流，是它舒展的双翼；还有的说，曾经在船上眺望江面时，望见有武人脚踏江水，不靠外力，只身涉过百里大江；也有人说，曾在龍江与鳯江的交汇口，看见有真龙与真凤于万丈高空缠斗，最终不知所踪…这样的故事，少年听过许多，也很爱听。 他觉得这样的故事，比起学堂里教书先生讲的《道德经》《易论五千言》要有趣的多了，至少不会觉得乏味。但他也知道，故事终究是故事，与史书上的东西不同，是杜撰的，是人们口耳相传的，是做不得数的，怎么会是真实的呢… ※※※※※※※※ 然而，此时的少年书生，愣愣地望着那匹踏月而来的白色天马，脑海不禁浮现出无数先前听过的故事。那些只有在故事里才会发生的景致，此时正真真切切地呈现在他的面前。 清冷而萧疏的月色下，不知从何处飘来些许淡红色的梅花瓣儿，纷扬而下，在空中打着转，似隆冬腊月的飘雪，散发着淡淡的馨香。 那些梅花瓣儿，落在高耸的浮屠塔尖，落在模糊成阴影的水杉枝梢，也落在少年书生的脚边。透过那场花雨，夜空被洗的干净，白色的天马愈发地圣洁。 白色天马的身躯矫健，铁蹄似霜，颈间一簇如雪般澄澈而洁白的长鬃在凉风中飘飞。它的额心处，似被人用模具烙印出一枚寸许长的银色闪电。优雅而流畅的身段，衬上那一对自马背下侧延伸开来的白色双翼，显得高贵而端庄。 天马似趁着清风，眨眼间便到了少年书生和胖和尚身前的空地上，慢慢地将双翼收起，高昂着头颅，似在审视着两人。 直到此刻，少年书生方才看清在那天马背上，赫然还坐着一人。 那是一名看上去十分年轻的僧人。他的身形瘦削而挺拔，身罩一件红白双色的窄领收袖僧袍，两袖及腰间的位置留有一朵娟秀的梅花图案。面容生的俊朗，眉目如剑似星，双眼凝聚着无尽的风雪，温和中带着些许煞气。 年轻僧人纵跃下马，在距离两人不远处站定。少年书生在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风雪压城的压迫感，肃杀而厚重。 他看着胖和尚，胖和尚也在看着他。 安静，死一般的寂静。浮屠林间那些残旧的石灯早已失去光泽无数个年头，连上面刻着的经文也都被风雨侵蚀了大部分。此时天际那寒意十足的月光倒映在石灯上，倒似乎是将那灰暗的灯火重新点亮了般。有些冷的风从远处吹来，从高塔的上方吹落，而后慢慢地远去。 ※※※※※※※※ “师兄…”沉默终究是会被打破的，不知过了多久，胖和尚对着那年轻僧人淡淡地喊了一声。 “师…师兄…”少年书生纵使再少不更事，也明白这骑着天马而来的僧人不是普通的人，在他看来有如神明。而此时这前一刻还与他吃酒喝rou的胖和尚竟然喊他为师兄，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为什么…”同样是沉默了一会儿，年轻僧人终于开口，却并未理会胖和尚的寒暄，而是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好人…” “也因为…这是我的选择…”胖和尚重复了一遍他的问话，而后脸色平静地说道。 此时的少年书生，能够分明地感受到，那年轻僧人的脸色很不好看，似乎是很生气，对胖和尚的回答很不满意。 年轻僧人双眼注视着胖和尚，似乎想要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些什么。 可是，他失望了。 “看来师弟你已经将本心给忘了…” “将那东西交出来吧，和我回去，向师傅和堂主认个错…”年轻僧人的语气有些压抑，似乎还有些痛惜。 “回去，认错？不可能了，师兄…” “我把那人给杀了，你以为寺里会轻易地放过我么？难不成我蠢到回去让宗刑堂的老家伙将我囚于雪崖顶，受刀风鞭骨之苦？还是去让清心斋的蠢货们将我废去修为，枯坐于明镜台前，整日对着青灯古佛，誊抄经文…”胖和尚的表情有些讥讽，也有些不以为然。 年轻僧人在听到胖和尚这番咄咄逼人的反问后，竟也沉默了下去。他的一身白衣似雪，此时的表情亦是冷峻如霜，没有人看得出他在想些什么。 “喂，胖大师，还有那边的瘦大师，你们谁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情况啊…”忽的，少年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他终于是憋不住心中的疑惑了，大半夜的见到这匪夷所思的一幕，任是谁都会不知所措的。 但很显然，没有人会去在意一个小孩子的想法。胖和尚和年轻僧人只是沉默地看着彼此，其间唯有凉风吹拂，略显萧瑟。 少年书生感到很无趣，却也没有办法，好奇心也使得他并没有离去，而是一脸好奇地看着那在一旁安静站着的白色天马。 “师兄，你我都明白，时至今日，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胖和尚的身影不知为何，在月下显得有些怅然和落寞。 “没有…回头路了么…”年轻僧人抬头望着悬在浮屠塔尖的那轮明月，模糊的月影倒映在他的眼中，有些寂寥。 他收回目光，随后慢慢地抬起右掌。掌心处似有银色的雷霆和呼啸的风雨凝聚，还有一道灰色的光泽一闪而过，似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那么…来吧…” “让我见识下…现在的你…究竟多强…” ※※※※※※※※ “我不会躲…” “因为…这是我欠你的…”胖和尚望着年轻僧人的举动，脸上的表情始终很平静，就像是对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样。 “那么…试试吧…”年轻僧人看着胖和尚，最终他动了。 “钟陵落风雨…”年轻僧人的动作很快，影子在身后拉长，人却已经到了距离胖和尚不足十尺之距。那银光和灰芒相互缠绕的掌心，似乎像是被压抑了许久的狂风骤雨，陡然被释放，要摧毁眼前的一切。 胖和尚望着这可怕的一掌，身子却始终没有挪动一步。那魁梧而肥胖的身躯矗立在浩渺的苍穹下，显得伟岸而沉稳。 风雨很快，转瞬便至。 然而风雨终究是慢了一步，有人却快了风雨一步。 胖和尚在那一掌快要临近的时候，终于动了。他没有反击，而是一把抓过正在一旁百无聊赖的少年书生，挡在身前，随后肥硕的身躯快速地向后退去。 “哗…”风雨很烈，如锤般一下一下地落在少年书生的身上。狂风暴雨，似乎全部在那一瞬间倾倒在他的体内，将他的五脏六腑震得破碎。 少年的脸色瞬间苍白，胸口处鲜血染红了那件发白的衣衫。 “咳…”少年咳嗽一声，却咳出了混杂着脏腑的鲜血。他的气息瞬间如秋天凋零的落叶般，迅速地衰败下去。 “你…”年轻僧人望着掌下的少年，显得很是愤怒。 “为什么…”这是他第二次问胖和尚同一个问题。 “因为…我不想死…” “师兄，我早说了…我不是好人…至少没你想的好…”胖和尚肥胖的身躯此刻却极为灵活地朝着远处掠去，他的脸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残酷的冷笑。 很快，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塔林间。 年轻僧人想要去追，但他看了看掌下少年那因疼痛而扭曲的表情，终究是没有迈开脚步。 “救…救我…”夜很深，风很凉，少年虚弱的话在林间吹散… ※※※※※※※※ 这是一座书院。 书院很大，傍着青山绿水，风景秀丽。书院的大门在山的南面，那巨大的石门被掩映在一片依旧苍翠的梧桐古树下。绿意盎然的树荫，似乎隔绝了外界的秋意，显得无比神奇。 书院石门上刻着四个苍劲大字—“岳麓书院”，像是被人以怪力生生挥毫泼墨，书写上去的一般，如苍龙遒劲，似草蟒横行。石门的两侧，各有石柱，上面印着一副楹联，内容分别是“麓山槐市”“道南正脉”。 书院以大家设计，按照古朴的学堂为中心，中轴各方对称，其内布局极为严整有序。熟悉这东胜名地的人都知道，这岳麓书院中有八处盛景。其中最为人称道的便是“柳、桃、荷、竹”四处风景。 其余的自不必多说，在那苍竹海的深处，还藏有一间‘青竹茶舍’。 茶舍被建在竹林的最深处，外边有一条“云栖竹径”可通往，不过平日里除了书院的院长和喜好喝茶的先生们，鲜有人去。 但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茶舍里却有了人。 茶舍中，那用千年紫竹制成的竹凳上，端坐着一名身穿灰色衣衫的白发老者。他的面容清癯，似被刀削，但有些皱纹的脸上却不显老态，反而看起来有些精神饱满的意味。 他的面前，摆着一张金丝楠木材质的长桌。桌上有紫砂茶壶正在温煮茶水，他的面前和对面各放着一只做工极精致的青瓷茶盏。 杯中的茶水还是热的，冒着热气，但他对桌却是空无一人。 老者不紧不慢地轻嘬了一口清茶，双眼望向窗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 终于，似乎是有人来了。 竹径的那边，有一头浑身雪白的白鹿悠闲地走来，还不时地低头吃些青草。 那白鹿体型比寻常的鹿要稍大些，头上生着一对泛着玉质光泽的鹿角。 白鹿的背上坐着一个人。 一个身披白色鹤氅的中年男子。 他的身形瘦削，面庞硬朗，一头黑色的长发用束发冠在背后扎成一束，显得很是随意。 白鹿走到青竹茶舍前，停了下来，中年男子也下来，轻轻推开了竹舍的门。 “大学士，让您久等了…”中年男子将鹤氅脱下，挂在墙上，随后坐到了老者的对面。 “无妨，这茶水也还是热的…”灰衣老者淡笑一声，轻声开口。 “唔，这云雾茶可真是名不虚传啊，比我那黄金桂可要强多了…”那中年男子轻轻地喝了口杯中的茶，顿时赞不绝口。 随后，他用掌心轻轻地托起杯子。只见那杯中汤清叶绿，举杯时则有云雾渐起，覆盖在茶汤之上；凝神细看之时，又觉得有清风拂面，很是神奇。 “白兄过奖了，不过这茶的确是好茶，是采摘于‘岭南云海’的雨前云雾茶，平时我也是舍不得喝的…”老者说起这云雾茶来，脸上的表情也是有些高兴。 “啧，可不是么，据说这茶可只有那小气的茶道三姑所有，平时可是千金难求，大学士可真是好本事呐…”白姓男子不禁有些感慨。 而那灰衣老者只是淡笑而过，随手用竹夹子在紫砂壶中搅动了几下。 “不知白兄前日来信，说有要事相商，究竟是何事呢？竟让白兄舍得放下手中的事务，不远万里地从北方跑到我这小地方来…”老者的语气有些疑惑，也有些好奇。 ※※※※※※※※ 白姓男子听闻此言，也没说什么，只是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来，小心翼翼地摆在桌上。 那是一截约有半个手臂长的树枝。 只是这树枝很是奇异，它的上半部分是焦黑色的，树皮也已脱落，似乎是被大火焚烧过一般；而它的下半部分，却是绿意盎然，还呈现出玉质光泽，就如窗外白鹿头顶的双角一般，不过寸隔，却是泾渭分明。 “这是…” “恕白某孤陋寡闻，我也不知晓这是何物。此树枝乃是我那鹿儿在某一个黄昏之日从外边衔回来的，因为我在其内感受到了一股浓郁的灵气，说不上来，便也想先放着再说…” “然而怪事从那天起便发生了，附近山林间的妖兽都像是疯了般，使劲地往书院里冲，一个个双眼发红，似乎里面有什么极为吸引它们的物事。并且还有两名书院弟子因此受伤。大学士也知晓，我那白鹿有着最为纯正的圣兽血脉，平日里那些妖兽们见了它哪敢放肆，我思来想去，定然是这树枝有古怪。自己便翻阅了一些古籍野册，却也没有这树枝的头绪…” 被称作‘大学士’的灰衣老者望着桌上摆着的那截树枝，眉头紧锁，似乎陷入了沉思。 许久之后，他似乎想明白了什么，脸上却是不再风轻云淡，而是一片震惊。随后当着白姓男子的面，他将面前杯中的茶水一股脑儿地向右侧泼了出去，也不管那是价值万金的岭南云雾茶。 随后，他趁着茶水在空中还未坠落，迅速地拿起那截树枝，在空中蘸着茶水，竟是将其当做了笔墨使用。 水雾在空中慢慢地勾勒出一株古树的形状，而那些碧绿的茶叶则是被当成了树叶，渐渐清晰。也不知是这树枝奇异，还是大学士的修为深厚，那水迹半晌后方才缓缓地消散而去，茶叶也无力地落在地上。 “大学士，这是…” “这是…从世人面前消失了千万年的那棵树…” “那棵…使得天下生灵涂炭的灾厄之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