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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真英雄,血溅三尺】

    龚非一直在心中默默祈祷着,祈祷萧纯不要轻举妄动,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丞相杨坚回折身回到了座位上,百官开始一一谒见,龚非的座位在靠近边缘的第二排,是以要比萧纯先出座,龚非心神不宁地来到石阶之下,三拜之后,平复了一下心境,抬起头朗声道:“微臣镇宁侯府主簿,战时幽州行军司马龚非,拜见丞相!”

    杨坚例行公事地打量了龚非一番,然后微笑着开言问道:“足下就是邺城平叛时那位当先带领军士射杀邺城百姓,解我大军之危的那位龚大人?”

    龚非闻言躬身谦逊地道:“丞相大人谬赞了,龚非只是一介文人,所谓成事在人某事在天,能有当日之功,全赖三军将士不惜性命奋勇所为,龚某何德何能受此殊荣?”

    龚非话音刚落,董寂便深深皱起了眉头,自己这个三弟今日这是怎么了?连丞相所说的深意都不知道,别的官员在报功受赞的时候都会连带着将功绩与丞相的圣明联系到一起,他倒好,竟然一股脑的推到了士兵身上,这要是丞相不悦,你的官途也就走到头了!

    龚非微微抬起身来,却冷不防迎上了董寂的白眼,其实那些道理龚非也知道,但谁让他不想受这份大功呢,虽然身在相府,但他的心里的念头还是一成未变:此时若是太过显眼,说不定哪天就会被干掉,自己不做北周最后一批可怜的官员,坚决不做!

    董寂悄然斜看向杨坚,出乎他的意料,杨左丞并未嗔怪,而是破天荒地对龚非投之以赞赏的一笑,董寂不禁一阵纳罕,要知道,这位出生在佛门中的未来开国大帝可不是经常对人笑的,杨坚认同地点了点头,然后缓缓问道:“龚大人,本相有很多事要向你请教,还望大人不吝指教!”

    龚非横下心来不想在此时出头,所以便愣挺挺地回道:“丞相但闻无妨!下官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谈!”

    董寂差点没被龚非这副毫无谦恭的架势唬的仰头栽倒在地,同时也在心中叫苦起来:“这都什么话啊,真把你自己当成什么人物了是不是?我看你就是抱着贞节牌坊游街,往死里折腾!”

    杨坚也被眼前这个八品小官的一番话险些雷倒,自己的谦逊之言竟然得到了这么个回答,在好气又好笑的同时,也使他更加对这个侯府主簿产生了那么几丝关注,龚非此语一出,现场立时便鸦雀无声,所有的官员都拼命忍住讥笑,将目光投向了这个不知道是不是脑筋有问题的龚主簿身上。

    龚非被这突如其来的死寂弄得一阵狐疑,就在这时,杨坚朗声问道:“龚主簿,你家住何地,家中祖辈可有世袭爵位,没落之后又以何为业?可以跟本相说说么?”

    龚非双手合什,躬下身福礼拜道:“微臣是江南陈朝吴兴人士,本是商贾出身,听小妹说家父是一介富贾,祖辈以南北通商为业,身份,因是商贾,被人视作身份卑微,所以无法步入仕途!”

    龚非这番话再一次令身边众人匪夷所思地将目光集中到他这里,要知道当时的世风下,就算是商贾想要弃商入仕,相对其他同僚也要在底气方面矮上几分;一般有着这样背景的官员遮掩还来不及呢,这个年轻人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直言不讳,你是商贾也就算了,竟然还是南陈商贾,这样一来,恐怕被丞相认可的几率就更加渺茫了,一个男子汉步入仕途为的是什么,不就是飞黄腾达,光宗耀祖么;在其他同僚想来,单凭他出身江南这一条来算,不被抓去送进大牢就算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董寂又惊又气地狠狠瞪了龚非一眼,这位侯爷此时已经被气得瑟瑟发抖,暗自揣摩着:“胡闹,简直是胡闹,三弟这是要做什么,嫌自己的命太长么?”龚非恍若未见,反而底气仿佛又足了几分,继续慷慨激昂地道:“微臣所言句句属实,不知丞相满意否?”

    全场的官员此时已经没有幸灾乐祸的心情了,看来这位少有的大头官这辈子是走的差不多了,所以大多都怀着兔死狐悲的态度为龚非捏起了冷汗。

    杨坚听完龚非这席话,神情也是微微一变,但马上便内敛起来,随即平和地问道:“龚主簿,你将自己的背景全盘突出,就不怕本相因此对你产生忌惮,甚至会伺机加害于你么?”

    “回丞相话,下官以为,既然事其主,便不能对主上有丝毫隐瞒,所谓表里如一,便由此而生,家世如此,无论如何都要接受和面对,当初归到侯爷门下,下官便已说过这样的话,臣虽商贾,但追根溯源,商贾也是由人而为的,昔日名臣乐毅,不就是弃仕而从商,从而富甲天下的表率么?”龚非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至于国别限制,臣虽出身于陈氏,但臣想朝廷用人应该不会对出身异邦还是生长本国有所顾忌,我朝西北边陲,不是也有很多西域诸国的名士前来投效么?

    实不相瞒,下官初入行伍之时,只是幽州防线上一名小小的马倌,对相马之事颇有见地,其实人与马本无他异,军中战马,多以西域马种居多,大宛、大秦,青海吐谷浑,河间良马,这些都出自异族,敢问军中是否因此而拒用?

    况且自晋末以来,南北更迭数十载,实际上,几百年前江南江北本是一家,而今乱世,只需要一位贤明君主稍加巩固,下官想,数十年后华夏一统之日,恐怕就不会再有人在顾忌这些了,正因如此,下官今日才敢直言不讳!”

    龚非的即兴发言结束了,在座众官的目光转移到了一直颜色不变的杨坚杨大丞相身上,董寂在一旁惴惴不安:在这么下去,恐怕自己这个三弟不仅会仕途成梦,就连性命都会堪忧!想及至此,董寂倏地来到龚非身前,对龚非使了眼色,然后转身半跪在地上,躬身请罪道:“丞相,舍弟刚刚出言不逊,还望丞相念在邺城一战的奇功上,不要怪罪!微臣现在就将这个夸夸其辞的东西带回去严加管教!”

    董寂说完横眉立目地对龚非喝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还不过来像丞相谢罪!”

    龚非仍然视若不见,直挺挺地站在那,杨坚看着眼前这个虽然出言很冲,但却愣得可爱的侯府主簿,不禁微微一笑。挥手示意董寂道:“镇宁侯不必在意,本相不会加怪龚主簿的,好了,你们先到一旁去歇息吧!”

    董寂千恩万谢地起身,一把拉住龚非的手,便向石阶上方走去,龚非心里这个急啊,刚刚自己说的话只是为商贾出身的官员鸣不平,而自己不愿升迁的话还一个字都没有提出,这一下是砸了,自己本来准备间接推辞的话就连自己听着都像是在表决心,眼前的这些位古人会怎么认为?

    他站在那本来是想盼着杨坚动怒,大怒特怒,然后一股脑地将自己赶将下去,自己的计划也就实现了,可谁知道这位大丞相还有这样的本事,对自己形于外的抵触举动竟然还能如此包容,真是邪了!

    龚非愁眉苦脸地站在董寂身后,目光也开始注视起即将觐见的萧纯来,萧纯提着一只黑色匣子稳步踏上石阶,躬身福礼道:“下官陇西通政参军,太原府人士沈河清拜见丞相!”

    龚非不由得一窒,暗暗寻思道:“他用的身份是假的,也就是说我的判断是正确的,从他们刚刚的举动来看,是马上就要动手了!”

    杨坚面色还是一样的祥和,仔细审视萧纯一番后,话有深意地道:“今日果真是群英汇集,本相能看得出,你们都是一表人才,希望沈大人能够多多为国出力!”

    萧纯微微躬身,面上现出了一丝肃杀之气,然后声音低沉有力地道:“沈某谨遵丞相教诲!”龚非的目光一直聚焦在萧纯身上,就见萧纯缓缓解下系在腰间的匣子,双手呈到齐眉,毕恭毕敬地道:“丞相,下官这里备了一份见面礼,不过丞相与众位同僚不用挂怀,这盒中并不是什么珠光宝器,只是一份很实用的礼物,还望丞相一观,到那时,收不收下,全凭丞相定夺!”

    龚非狐疑地瞟了一眼萧纯,又看了看身藏不露的杨坚,心中也明白了十之八九,看来萧纯这是要图穷现匕了,杨坚也不答话,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片刻之后,那只匣子便由一名近侍呈到了杨坚面前,杨坚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萧纯,然后漫不经心地将匣子打了开来,众位将军都不由得探头围了过去,杨坚仔细打量了匣子中所乘之物,那是一只被精心雕琢过的人头型器具,从工艺上看来制作它的人定然是为瓷界高手,经过有心人独具匠心的修饰,“镶”在器具背面的人脸栩栩如生,犹如真人一般。

    围在一旁观看的将军们赞不绝口地评述着,杨坚却仍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神情,而与此同时,看上去像是低头听训的萧纯也正在用极其细微的动作运作起自己的计划。

    杨坚将盒子放在桌案上,随即起身,缓步来到萧纯身前,问道:“沈大人,这件礼物本相很喜欢,但不知沈大人是从何处得之?”

    萧纯头也不抬,沉声问道:“那副面孔丞相大人一定再熟悉不过,下官猜测丞相大人一定很喜欢,便向那人借了一些东西,经妙手工匠精心修饰,这才敢送给丞相,以儆效尤!”

    杨坚也不惊慌,和煦地问道:“你是说,这是实物?”

    “正是!丞相大人,萧某这是效仿先人典故,表一表下官建功立业的决心!丞相大人难道连后梁使者,中书舍人柳庄的首级都不认得了么?”萧纯一语双关地说着,腰间利器已经猛然抽出,探向了杨坚,杨坚身旁一名眼尖的小黄门登时一惊,失声大叫道:“人头,那是真人的首级,刺客!有刺客!保护丞相!”

    一道寒光闪过,那名惊魂未定的小黄门喉间绽开一道血口,顷刻仆倒在了血泊之中,在一旁一直保持警觉的果毅军中郎将徐鹰扬见状大刀一挥喝令道:“保护丞相,弓箭手准备!”

    萧纯眼中寒光一现,手中利刃已经快速回转,直取杨坚而去,身为大隋丞相的杨坚何等精明,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当然对这件事也早就有了防备。

    围在四周的御林军将士领了徐鹰扬敕令迅速向石阶靠拢,萧纯等人的形势异常危急。

    与前一次行刺的李进轩相同,萧纯根本没想到杨坚本身也具有武艺,一柄断刃眼见着就要刺穿目标的咽喉,却瞬间定格在了杨坚胸前,萧纯浑然一惊,此时杨坚身边负责保卫的侍卫和将军早已围了过来,萧纯迅速收拢心神,借势凌厉地收回利刃,嘶声力竭地长啸一声。

    这一声便是刺杀的讯号,由于事出突然,正当所有下级官员都不明就里的当口,那些潜藏在下级官员队列之间的萧纯部下也早已发动了进攻,一时间血光四起,一道道血色光环在人群之中绽放开来,围在四周的御林军士也似乎早有准备一般向中间靠拢。

    董寂见状不禁大惊失色,一俟看清情势后,董寂摇手一拖,迅速将龚非拉到身后几步的位置,随即纵身一跃,向杨坚身前奔去,龚非站在一旁,真是又惊又急,他没想到这样的森然戒备下萧纯还敢就范,相府明令不准携带利器,他们就打起了腰带的主意。

    看来萧纯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前来行刺,但从一开始他就不占上风,这样的情势下,就算刺杀者再怎么精心,还是避免不了计败人亡,等待他们的无非是鱼死网破的结果。

    龚非看着乱作一团的现场,真是既害怕又担心,四周围墙之上已经被上千支弓弩死死围住,底下院落中已经乱作一团,在这种敌我不分的混乱状态下,所有前来觐见的无辜官员都成了那些只管丞相安危的御林军将士的屠杀对象,覆盖在地面上浅淡的白雪被鲜血染得殷洪,绯色官袍与红色果毅军服交织在一起,仅仅片刻之后,不过数里的场院中已然尸相枕藉。

    这种毫无意义的屠杀场面对于龚非在内的所有在场官员来说都已经习以为常,每个人都明白,除了抵御外敌、铲除叛逆的沙场之外,就在这座阴云笼罩的长安城中,就在那座冠冕堂皇的宫殿朝堂之上,还蕴藏着一个硝烟暗涌,血流依旧成河的战场。

    单对龚非而言,来到北周这短短的几个月间,他就亲眼目睹过不下七场类似这样的杀戮,就算是个目不识丁的布衣,在这种状态下也应该有所麻木,每天看着后世小说中描绘的场景一一变作现实,龚非甚至在其中学会了应变,学会了自保,甚至学会了救人。

    二十几名手持玉环带刀的绯衣杀手如狼似虎,不惧生死地冲向石阶之前迎面扑来的御林军士,不断有人被排枪穿透,所有的刺客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他们可以死,但猎物,不能活,时间一分一秒推进着,石阶下得下级官员寥寥无几,大多变成了尸体,只有少数几个受伤哀嚎,无人放在眼里的家伙还在地上呻吟着,这一天对他们来说无疑是末日,谁在清晨离开家门的时候都是满心欢喜,但此刻,这里确确实实变成了炼狱。

    二十几血人进入了疯狂状态,无论如何痛苦,手中的刀刃都没有停止向前探索,禁军的木杆长矛像是收拾玉米杆一样被轻易折断,一批批的红甲御林军倒在石阶下,若是坐在电视机前观看,那种惨烈的场面无疑是对视觉最大的冲击。

    眼见着事态无法控制,徐鹰扬不得已再次挥下右手,然后手提钢刀冲入了战阵,四周的弓箭手得到了命令,一排排飞箭如雨般飞下,将这个血流湍急的小战场重新洗礼了一番。

    一支飞箭直奔龚非而来,董寂连忙回身仗剑拨开箭矢,然后恨声示意道:“还不从偏门离开,这么多弓箭我怎么保得了你!”

    龚非在那一瞬间忽然有所领悟,匆忙点头应了一声,拔起腿便向偏门跑去。

    乱中有静,在几次三番冲杀不成之后,萧纯已然失去了锐气,董寂与杨弘一左一右两柄长剑紧抵在这位后梁鹰派少主的胸前,杨坚却没有下令击杀,而是缓缓来到两位将军身前,冷漠地道:“你是后梁人?”

    “我输了,但我想知道,你是怎么识破的?”萧纯声音哽咽地问道。

    杨坚轻哼一声:“你说你是太原人士,但却说着一副正宗的荆襄口音,这就是你第一个破绽,当今世上,杨某这颗项上人头已经成了很多人的众矢之的,如果轻易便相信别人,那么老夫早就死在五王的手里了!”

    萧纯喘着粗气,回首看着身后力竭倒下,被乱箭射杀,被当众枭首的部下,他的眼中渐渐泛起了一阵殷红,杨坚也不多说,回身便走,就在董寂与杨弘想要上前缉拿萧纯的时候,西北角长街方向的弓箭手顷刻间便如同下水饺子一般成片翻下墙来,杨弘一见立刻大喝道:“徐中郎,墙外有刺客后援!”

    徐鹰扬闻言一阵心惊,接着便像腾空鹞鹰一般挥着钢刀冲向城头,萧纯哪里肯这么轻易便被抓住,就在这短暂的混乱之后,这位鹰派少主便回手一记虚斩,趁着两人向后躲避的间隙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凌空一跃,跳上了相府厢房的屋顶。

    龚非刚刚穿过偏门,回头不经意的一瞥,猛然发现逃生有望的萧纯,龚非缓缓停住脚步,灵机一动,随即转过身去,躲避着箭雨,朝着萧纯离去的厢房回廊的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