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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面具

    还有一回,母亲不小心打破装有冰糖的透明玻璃罐。她舍不得扔掉,便将罐子里头的冰糖跟破碎的透明玻璃渣子一起收拾好,装进一个新容器,继续拿它煮花生浆给儿子喝。

    帕若早晨喝花生浆时,吃出一块小指指节那么大的玻璃,问母亲怎么回事?母亲说了原因。帕若要她将那些冰糖和花生浆一块扔掉,不要再煮了。

    隔天,帕若吃饭夹菜时又咬到玻璃渣子,罕见地冲母亲发火,要她把混有玻璃碎片的冰糖扔掉!母亲却反而把冰糖藏起来,第三天接着拿它煮花生浆。结果,帕若又吃到玻璃了,也心灰意冷了……

    卑微的母亲对待僱主,则奉如神明。某次,她患了重感冒,王爷让她在家休养。她突然想起,从主人那里拿回来的废报纸和杂志中间夹藏了两份有用的文件。

    她准备送回文件时,顾及病菌可能会传染,便不顾病体,连夜蹒跚地找了多家药店,买到一瓶消毒液,细致地替文件消了毒,再吩咐儿子送去。

    尽管王爷没收,称送来的东西不需要,可她并不灰心,病后更加勤奋效劳。她貌似落下心病,每次给王爷送报纸文件前,都习惯先消毒。这份“细心”渐渐传为笑话,主子们没重视她的“善举”,倒是她的愚蠢“大放异彩”。

    她缺心眼,对别人的歧视和冷眼,敏感度近乎于零。她自以为尊重的动人力量,从来不容忽视。所以,她的一生都在“多走几步,迁就别人”。

    她习惯这么教育孩子:“帕若,我听说提库和布甲两位王子都不喜欢你。你尽量离他们远一点,别惹他们生气。我们生来就是下人的命,你以后要乖点,别乱来,晓不晓得?”

    每每说起此话,母亲的泪水总在眼眶里打转,双目满满都是同情和怜悯……

    每每听到此话,帕若必急于避开母亲的目光,边咳嗽边称:“知道了,知道了……”在他眼里,母亲的眼神便似世间最恶毒的毒蛇,她的话语比世上最刺耳的杂音更加令人反感!

    帕若断腿的这一天,母亲来到病床前,轻抚帕若的手背,脸上的眼泪多得仿佛雨天的排水沟。泪水洗不掉奴婢的无知,她照旧唠唠叨叨,顾影自怜似的叮嘱:“你书读得好,mama很高兴。不过,帕若,别自满,多加把劲,mama以后就全靠你了……”

    “知道咳咳咳…了。”帕若拨开母亲的手,把头转向另一边。纵使内心的仇恨翻江倒海,表面上他亦喜怒不形于色,像极了暴风雨前的宁静。

    他早就想通了:他们为何说我嚣张?不就是我没按他们既定的方式行事嘛。他们认为,我生下来就是该跪着跟他们讨饶的;我不这么做,就是嚣张,就是不可救药;我这么做了,他们又嫌我贱了!

    “待会王爷要亲自来探望你,你可别乱说话。我们…我们惹不起……”

    “知道了!”帕若话音不自觉增大,整个人阴沉得如同一团乌云,就是不下雨。

    母亲的懦弱言语和卑贱教育,如同盐巴撒在他被人陵辱后的伤口上,令他身心俱创,伤上加伤。由此衍生出来的自卑感,逐渐侵蚀他人性中“善”的一面——大好的良心,变作白蚁啃噬不全的木头。

    当天,米修王爷带了全城最好的医生造访帕若,关心他的病情,并询问事发原因:“孩子,发生什么事了?请允许我跟你申请知情权,我保证替你处理。”

    王爷的语气越和蔼可亲,便越加剧帕若的心理失衡。“今天去马场的时候不小心给马踢了……”他用一贯的腼腆态度讲出一段预先编好的谎话,瞒骗米修,很难听出纰漏。这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已习惯在人前戴上“面具”生存了。

    米修清楚,自己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经常背地里欺负帕若,但他万万料不到,他们竟会狠毒到打断帕若的腿。他把此次“意外事故”里的人事物都想简单了,才被这个看似单纯的孩子那包藏祸心的谎言所欺骗。

    王爷等医生为帕若做完治疗,又私下给了他母亲一笔钱,承诺今后会将帕若视如己出,方安心地离去。

    然而,哀莫大于心死——当晚,帕若就把医生固定在他右腿上的石膏敲碎了,他不想受这些所谓“贵族”的一丁点恩惠。米修地诚心之举,对帕若而言,是可怜的施舍、是何其的肮脏而虚伪。

    这个孩子至此不论人前人后,再没流露出半分报复与厌恶,而是忍辱负重,在心中反复咀嚼两句由东方传来的格言,提醒自己: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帕若发誓:终有一天,他要让“贵族们”听到自己地呐喊,看清这“面具”下的真容。到时,他们地回应必须是哀嚎,反应必定会是懊悔!

    卧床不起期间,他主动要求工作。碰巧,米修辖区内一家报社要把过去的报纸数字化,经由王爷引介,总编让帕若把优秀的稿件逐篇录入。

    他躺在床上,天天用笔记本电脑打上几千字。几个月后,有目共睹,他写的稿件质量显著提高。

    随着录入的稿子逐日增多,帕若不但知识量愈发丰富,人也慢慢开了窍,学会该怎么起承转合写文章。打字成了他深度学习的过程,继而了解到:大部分人在做前人做过的事,成功与否,只看你功课做得深不深。

    阅览海量文章后,他产生自信,自己也可以写书。不过,他更喜欢实践,用实际行动书写自己构思的宏图大计,然后搬上现实的残酷舞台,公演这出剧名《报复》的戏码。

    城堡二楼客厅,一脉跟米修的谈话未止。

    厅中少年不安迷惘的神情,使米修又回想起过去的另一位残疾少年,不禁扼腕叹息:“不论事情简单或复杂,我对他终究心存愧疚。

    “隔三差五的梦醒,我似乎还能听见帕若的咳嗽声,这是他的顽疾,不知为何久治不愈。还有他跛了的那条右腿,后来我才知道是被我那两个逆子给害的,可他却只字未提,不曾跟我说过我儿子的一句不是。”

    “您的王子曾害得他残疾?”一脉好像捕捉到一丝线索,“那两位王子现在何处?”

    “半年前,我派他们前去视察监狱,可能冤孽纠葛太深,我的两个不肖子跟帕若一齐死于那场大火……”亲子的死,老米修数度以为死得其所,甚至罪有应得。假如他们的命能够换回帕若,王爷甘愿膝下无子,图个心安理得。

    “不对,不对…”一脉摇头,神色仿佛号脉的大夫,专注而慎重。

    “哪里不对?”

    “两位王子的死恐怕不是意外。王爷想想,他们不仅从小欺负帕若,更害得他残疾,这是誓不两立的深仇。只要是人,便有七情六欲,其中恨意尤其难以自制。而帕若却摒弃恩仇,不报复、无怨言——若非纯善,便是极恶。

    “我敢断言,此人不是扶不起的阿斗,就是打不败的英雄;不是缩头缩尾的乌龟,就是百折不挠的蛟龙。

    “假使他真的富于智谋,那善良或者脓包窝囊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通常文化越高、智慧越深,人就越毒也越可怕!要是如此,监狱大火、王子之死,乃至担任狱长之职,全是他一开始便预谋好的也不无可能。”

    “你的推断很有说服力,但我实在不敢相信有人能隐忍到这般深不可测。毕竟那时帕若还只是个孩子,何况我与他相处多年,要演得使我毫无察觉简直就是神了。”

    一脉眉头深重,问:“多年来他真一点异状也没有?”

    “若说异状……”米修专心回忆,道:“帕若的确有项怪癖,不喜欢别人叫他的名字。我这么唤他时,那孩子通常心事重重,眼神犹如蒙上雾的玻璃窗。”

    “这又是怎么回事?”

    “‘帕若’,这个名字是我们本地的土语,意思是‘猪崽’。乡下人都说给娃娃取家畜的名字,神明会保佑他健康成长,所以帕若的母亲就为他取了这个名字。”

    “关于此事,您可否再说详细些。比如,有没有让您记忆深刻的例子?”一脉接着问。

    “印象最深的,有次下棋,帕若正在沉思,我指名叫他快点,帕若竟突然怒目而视,还捏碎了一枚棋子。记得,那局棋是他想得最久的一次,也是我们最后一次手谈,棋局至今还保存在我的书房里。”

    “捏碎棋子?!”故事变得玄之又玄,一脉郑重地问:“您认为这是常人能做到的?”

    “这……”米修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劳您带路,我想去观摩那盘棋,兴许会有收获。”

    米修答应,领一脉走进书房。

    此间弥漫淡淡的檀香味,南面墙上挂有一张七代剑神——天罡怒,亲笔所书字帖:世事如棋局局新。该幅字为米修高价购得,只因其字迹豪迈苍劲,并非仰慕作者名号。而当年未完的那盘残局,就摆在房间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