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碧波断续青萍皱（上）
林世卿道：“月汐倒是巧慧，知道此时传信不易，为了防止中途有人截取信件，便想出这般以图传信的方法。” 看了一眼在旁抓耳挠腮的铃铛，林世卿笑道：“你若是有你月汐姐一半的灵巧心思，我大约也能放心不少。” 铃铛不依道：“人家自是知道月汐姐一向懂得公子心意，铃铛人小，公子看来自然怎么都比不上了！不过公子，这图到底什么意思您还没说呢！” 林世卿笑道：“话里怎么这么酸，晚上吃了什么？”看着铃铛嘟起来的嘴，林世卿轻笑，“这图倒也不难，不过是说孟惊羽处有变，嘱我速归罢了。” “这么神奇！”铃铛又拿着那图左右琢磨了半天，瞪眼道，“我怎么没看出来？公子，你可不许骗我！” 林世卿无奈摇头道：“羽毛代指孟惊羽，可这羽毛却画的残缺不全，而小米名粟，龟谐音归，连起来自然是孟惊羽处有变，嘱我速归。” 铃铛奇道：“那公子怎么能知道那个楚国皇子那里发生了什么变化？只回给月汐姐这样的图画，她能看懂吗？而且咱们如今身在汉阳郡，即便是再速度这两日也赶不回去啊！” “你这举一反三的劲头倒是不错，”林世卿牵起嘴角，身上隐隐泛出强大的自信，仿佛一切尽在掌中，“这些你不必担心，我回给她的这封信中，月亮代表月汐，笑脸上一公子髻代表易容，马和竹子则代表赶回幽篁阁，意思就是我吩咐她易容扮成我的样子，我直接会赶回幽篁阁等她。以月汐的聪慧机变，她不会不懂我的意思。而且还有他在楚京之中，梁都也有绯衣楼可作安排。” 林世卿声音渐消。 铃铛不由得呆呆的看着陷入思考的公子出神，这样优秀的公子……她突然开始思考，这样的公子要怎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呢？听说梁国的公主要嫁给公子呢，可公子实际上却都没怎么见过她。跟着公子已经十几年了的自己，自然知道公子的所作所为当然有其道理，可跟那什么劳什子公主的传言却完全是杜撰出来的。而且，月汐姐这些年来似乎对公子也…… 然而，公子就要有妻子了吗？ 可是月汐姐…… 铃铛思索着，没有注意到林世卿慢慢踱步至窗前，抬手招来一只红翎白鸽，面上表情似是释然，又似担忧。 如今，网已布下，时机也越发成熟，这局博弈天下的棋局亦开始愈发惊心艰险，可师父今日的话…… 林世卿默默攥紧袖中的手。 只希望自己的时间仍够。 *** 鸽冠丹顶，雪白羽翼。 月汐见后一喜，拆下鸽脚上系着的密函，抖开，看着看着，脸上渐渐现出一丝明了的神情。又对信端详了半天。刚欲落手将其燃于烛火之下，却又收手将信纸仔细叠好，回手将其放在一方深红小箧之中。思索片刻，自书桌旁抽出一幅画，展开后，面上露出一缕微笑，随即又化作一脸坚定。 将画轴又小心收好后，净了面，转身便坐在梳妆台前，抬手散开发鬓，梳成了一个公子髻，又将一张面具沿着眼、耳、口、鼻细细贴好，双手在喉咙上一抹，又换了一身玄色丞相常服。 除了眼中的柔和之色，俨然就是那个清冷脱俗的周国左相林世卿！ 待一切打扮停当，月汐又朝镜中一打量，满意的勾起嘴角，朝外朗声道：“来人，备车，本相要去楚国驿馆拜访。” 声音竟也变得和林世卿的毫无二致！ 自那夜城外柳华亭树林分别后的这几日里，孟惊羽多次派人去周国驿馆拜访，却再都没见到林世卿，想来应该是受伤不轻。可独自一人呆着的时候，每当一念及自己将长剑刺入林世清肩膀，他回头时眸中惊怒痛心，却又归于岑寂的模样，胸中总是有些闷闷的痛。可饶是如此，他同时却也疑惑，当时林世卿一心救他，全身上下空门大开，自己一身剑术素来精准，却为何独独只刺中了他的肩膀？荒山野郊中，周国擎起大半天下的栋梁之才，楚国一统天下的潜在劲敌……他就这样放过了？ 孟惊羽后来一想，一方面觉自己太过忘恩负义，他刚刚那般救过自己，自己却这样恩将仇报，实在难称仁义厚道；另一方面却觉得国家之间利益为上，何能以私人情感参杂其中。 一来二去也没个结果，可脑中却又常常出现那晚银月之下的翩翩白衣。 还没等他来想出什么结果，楚国支持他这一脉的立嫡派之首，也就是留在楚京中的楚国左相，陈墨阳的父亲陈宇，就传来一个消息：老楚王病逝，大皇子孟惊鹏继位！ 父王身体向来康健，怎会说病逝就病逝？定是…… 孟惊羽心中暗痛，但脑中也是思索不断。此前自己虽已料到会有这天，而且出使之前，父皇曾跟自己长谈，话风也似有所觉，但未料到这事发生的这么快。方不过三四个月的时间便传来这样的消息，可父皇为何看起来没有任何防范的就这样薨逝了？孟惊羽总有些不信，转念一想，脑中又不自觉的浮现那晚和林世卿在柳华亭的一见——难怪那时他可以那般自信，想来他必是比他提前一步知道了这个消息。 孟惊羽对于此事早已做出了安排，只等着皇兄谋权。不过，现在看来，若是只发动他自己的埋下的棋子只怕胜算也不超过七成。虽说之前楚帝找他详谈过京中暗桩之事，父子二人对于孟惊鹏夺位也是早有准备，可毕竟有一部分原本并不能算是自己的属下，这些棋子究竟能发挥几分力量，孟惊羽心里也没谱的很。 保守估计也不过是五五之数。 但若是暂时答应林世卿的条件呢？ 孟惊羽有些犹疑，只怕到时请神容易送神难，一旦林世卿的势力渗入楚国中，后果便不堪设想。 然而，此时四大国之间的关系极其微妙，周、梁两国联姻，齐国五皇子高远晨与自己的皇兄联盟。自己若不赶紧找个盟友，一旦被孤立，只怕还没等进到楚境，便已先尸骨无存了。 思虑再三后，孟惊羽决定，倒不如先和林世卿谈谈，一则探底，二则拖延，至少要等自己完全摸清父皇埋在楚国的棋子的实力再动手。 更何况，这样一个暧昧的时候，暂时跟林世卿交好看来是对他来说最安全的。 主意一定，孟惊羽便又是派人明里暗里探了几次周国驿馆，谁料孟惊羽却拒不见客。 孟惊羽一见如此，着实有些内疚：唉，他上次伤势只怕很重。 本打算这几日，再派人去看看，却未曾想竟等来通报，周使左相林世卿前来拜访。 孟惊羽心中一动，笑意浮上，口中忙道：“快请。” *** 七月流火的季节，天气已渐渐转凉。为梁都原州百姓津津乐道了大半日的，便是几日前周国使团回程时，绵延近百丈的梁国送亲队伍，以及因脱了毡帽裘衣而显得更加魁梧健壮的梁国士兵。 然而无人知道的是，这条长龙中还隐藏了另外一队特殊的客人。 *** 八月十五的中秋佳节不日便至。 因是周、梁两国和亲的缘故，此次中秋节布置安排得极为隆重盛大。加之又因周帝下令中秋佳节全城狂欢一日，周都绍州的大街小巷尽是大小不一的明亮的大红灯笼，明明是夜深时分，视线却是清晰如昼。 集市上人声喧闹，处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唯独幽篁阁中仍是一如往日的清幽静寂。 “这样一个隐世出尘之处，饮酒是否有些煞风景了？”话音刚落，幽篁阁中仙字楼坤字间门口出现了一位华服公子，伸手一挑帘子，踏步而入。 “孟兄说笑，小弟本是俗人，哪里懂的这些？”靠在窗边的林世卿仰脖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回头笑道，“不过若孟兄不介意，便要累得孟兄与我共饮一杯了。” “林弟这是什么话，为兄不过是随便一说罢了，”孟惊羽拿起桌上另一只酒杯满上，也是一口干尽，“清冽醇香，林弟不愧是酒中雅客。” “孟兄谬赞。因兄长是秘密前来，这一阵子将你安排在这茶馆中，着实寡淡了些。这些下人向来笨嘴拙腮，也不知侍候是否周全。若有怠慢之处，小弟定要先道一声抱歉。” “林弟又是客气，有你这般玲珑雅致的公子，**出的下人怎会笨嘴拙腮？他们日常侍候款待自然是万分的贴心尽力，”孟惊羽端起酒杯，“这还得多亏林弟安排，为兄便先干为敬了。” 二人一笑。 “对了，这几日听说那公主已与你拜见过你周国国主，也不知婚期是否定下。” “五日之后。”林世卿的笑意淡淡，烛火的微光模糊了他眸中一瞬而逝的冷意。 孟惊羽一惊，顿了一下，谨慎问道：“嗯，五日？是否……匆忙了些？” “周、梁两国和亲，举国同庆，五日之后宜婚宴嫁娶，早晚又有什么分别？” “梁帝也同意了？怎么看起来林弟似是不大高兴？” “哪里，不过是……男儿……当先国后家，国事未全，小弟却抢先成家，一时感慨罢了。” 林世卿颊上笑容不变，可孟惊羽看去，却总感觉哪里不对。 “好一个先国后家，林弟果真是当世英杰，只这一句便值得为兄敬你一杯，”孟惊羽敛去眸中探究，举杯道，“不过，国、家要兼顾才是，国祚绵长自然是好，子孙绵长也是一定要有的。” 林世卿“呵”了一声，嘴边笑意扩散，眸色深邃：“自然如此，借孟兄吉言。” “不过，小弟今晚于宫中尚有宫宴，只怕不能多陪。孟兄今日专门寻世卿前来，不知是否仍有其他事宜？” “既然林弟问了，为兄也不隐瞒。如今各国使团已全部回返抵京，”说着，孟惊羽一顿，笑吟吟的看着身边这白衣胜雪的周国丞相，眸光却是一片晦暗，意味深长的看着他，“我虽不知之前究竟是谁有此通天彻地之能，隐瞒了我和各国朝廷我楚国新君即位之事，但过了这么久，各国只怕再瞒不下去。” “孟兄如此坦诚，小弟自然一样。”林世卿同样目含深意的回视孟惊羽，“小弟今日只想问兄长一句话：可否用半壁大楚河山换那楚宫殿上金銮王座？若孟兄同意，小弟保证半月之内发兵，今年年底前保你坐上楚国王位。然而，若是孟兄希望小弟分毫不动楚国国土，小弟自然也能做到，只不过其中需要长久细心谋划，耗时自然也要久得多。” 林世卿的语调中是不加掩饰的诱惑。 孟惊羽张开嘴却是无话，半晌哑然一笑，摇了摇头道：“林弟今日问我这问题之前，不知问没问过自己？若是问过自己，为兄当和小弟同样。” 孟惊羽抬起头，一整神色：“为君王者，食民膏血而生，肩负一国千万子民期望，自当励精图治，护国护民，为国为民，即便马革裹尸、肝脑涂地。如何能以楚国黎民百姓与祖上累世功业,换得我个人一己私欲？” 林世卿一震，笑意渐渐浮出嘴角：“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你莫要忘记今日说过的话。” 孟惊羽点头，展颜笑道：“男儿重诺，自是一定。” 林世卿忽的叹了口气，无奈笑道：“今日本是中秋佳节，竟和你讨论这般严肃的话题，果然还是煞风景了。现下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不知孟兄可否送小弟回宫，权当放放风，顺路欣赏我周国京都风景。” 孟惊羽点头。 绍州街道两旁店肆林立，茶楼、酒馆、当铺、各式作坊鳞次栉比，红砖绿瓦，雕梁画栋。薄暮的夕阳余晖淡淡普洒，给眼前这片繁盛的绍州晚景增添了几分诗意。 孟惊羽看着一路景致有些心不在焉，走了好一段路才踌躇道：“林弟，前些日子在梁国也没来得及问你肩上的伤如何了。那晚原州城外遭袭，林弟本是一心救我，可为兄却是狭隘，竟伤了林弟，实在是千万个不该。早就想道歉，只是一直不知如何开口。” 看着路边百姓笑容，林世卿神色含着些满足：“兄长勿挂，伤势早已无碍。小弟如何不懂得，那时我半丝防御也无，孟兄若是真有心防我伤我，只怕刺得就不只是肩膀了。” “为兄惭愧，林弟你——”忽然一人从孟惊羽身边挤了过去，打断了他的话。 喧闹的人潮有序的涌动起来，二人对视一眼，林世卿拦住一个路人问道：“小哥，不知这你们这般急切是有何事？” “嗨，你们还不知道？今晚咱们绍州城最大的酒楼千风楼在花市口摆了文斗的台子，持续一整个晚上，奖金可多着呢！不跟你们说了，我也得跟着沾沾光去……”未等说完，那路人便又急匆匆的走了。 “文斗？有意思，”孟惊羽偏头看了看林世卿，“只是不知林弟是否感兴趣。” “既是兄长感兴趣，小弟自是舍命陪君子。” 二人随着人流，远远看着尽头处果然搭了个台子，台上饰以各色灯笼鲜花，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 孟、林二人倒没有挤到人群里，只在附近一处灯笼下远远站着。 “孟兄不走近些看看？” “走近倒罢了，答得上还好，答不上还不让林弟笑话？还是不去为妙。” 林世卿瞧着孟惊羽那副摇头晃脑的样子，知他谨慎、为了避免暴露身份才不去凑热闹，这番话不过是插科打诨，摇头笑了一笑，没有言语。 见台上出的对联题，林世卿道：“早前已闻孟兄文采过人，此时不技痒吗？” 孟惊羽一笑：“技痒？倒还真是有那么点，只不过，今日这景到让我想起前人所作辞赋了。也不知应不应景。” “孟兄但说无妨。”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孟惊羽斜睨着林世卿。 林世卿神色不动：“孟兄真是说笑了，这原指男女之间约会，何以指我们俩呢？” “为兄倒没想这么多，”孟惊羽摇摇头，“不过诗中描绘，却实在是太过相像。恩，现下这不正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吗？” 林世卿睁睖一瞬。 孟惊羽笑得促狭：“我不过是凑个景儿，林弟却为何会想到男女之情上？” 林世卿一窒，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