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十二 昔曾浴血为手足 而今天下皆同袍 (2)
原本孙芳传案,李从璟认为已经审讯的差不多,朝中已经揪出张春来孙兴这样的重臣,只等太原相关案犯押解进京,就可以进入尾声,但汴州异动,却让李从璟发现,只怕这件案子比想象中还要复杂,所以案件审理工作,又重新开始了挖掘过程。 牵扯出来的官员以张春来孙兴为首是不假,如今张春来孙兴守口如瓶亦是事实,但这并不意味着其它官员分量就无足轻重,也不意味着在李从璟重新花大力气后,不会有新的收获。 当李从璟拿着最新案宗去找李嗣源的时候,却发现一向凡事按部就班不惹人不惹事的尚书左丞相刘谋,正在神情颇为激动的向李嗣源诉说什么。 李从璟进来之后,刘谋就熄了火,说了一番不痛不痒的话之后,就告退而去。 李从璟不免好奇询问其故。 李嗣源揉着眉心道:孙芳传案,本已快要结案,如今又重新开始探查,且有比先前力度更大的架势,朝中有许多大臣,都来朕面前告状。 告状李从璟一笑置之,告状当然是告他的状,刘公如何说 还能如何说李嗣源略显烦躁,无非是说你闹的动静太大,有大兴诛连的意思,有些过火了。如今新政即将进入下一阶段,正是用人的时候,更该汇聚众臣之力,为新政大局出力,而不是在这时候大兴牢狱,闹得人心惶惶人人自疑,徒惹朝政不稳。言语中更是指摘你行事风格过于激进,怕是被那些急于求成立功心切的酷吏蛊惑了心思,不再如先前那般稳重了。 说到最后,李嗣源隐约有了怒气,不只是刘公,还有不少重臣,例如宣徽使王纪实,邢国公朱守殷等,都是如此意见,照这个态势看,人心惶惶人人自疑的下一步是甚么当然是三省六部各司各寺官员无心政务,朝廷定下的事情办不好,朝廷要解决的事情迟迟拿不出对策,朝廷的政令不再通畅,朝廷的办事效率越来越差,最终朝堂乱成一团......他们这是想做甚么,想造反不成 李嗣源重重一拍御案,显然怒气已盛。 这虽然不是造反,却是以臣挟君。天下本就不是君王一人的,权柄是由君王与官僚集团共掌,以臣挟君也不是甚么新鲜事连以臣弑君以臣换君的事都有,何况以臣挟君,只为让君王改变某项国策 官员群起不配合,君王的命令自然只能是一纸空谈。 李嗣源愤怒,正是因为感受到了这种威胁与挑战。 真论起来,君王与臣子争权,中央与地方争权,一直贯穿了中国历史。当然最后的结果,是君王权力扩大,中央权力扩大。秦汉时期的君权,与明清时候的君权,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别的姑且不言,只说秦汉时君王朝堂对坐议政,到后来臣子要站着朝议,从刑不上大夫,到君王可以杖责臣子,都是体现。 李从璟沉吟片刻,若是心中无愧,此时大可不必自疑。此番整顿吏治,本就是惩办一批中立一批重用一批,大兴诛连更是无从谈起。如今此事还只是开头,一些朝臣就有这样大的反应,往后的路只怕会越来越难走。 尚书左丞相宣徽使邢国公以及他们身后的势力,包括户部尚书刑部侍郎,还有些暂未出头的官员,可想而知这股力量有多大。 反应大,只能说明枉法官员多李嗣源摆摆手,你不用顾虑这些,只管放手去做就是,古有孝公用商鞅,更何况你还是秦王是太子那些心怀叵测的臣子,想要群起而挟君朕可不是软柿子,不会任由他们拿捏 他冷笑一声,有人说,整顿吏治,说到底,无非是一代新人换旧人,本就是新旧两个势力的角逐,我撵你走,我替你之位,你要反抗,我便镇压。这话有理,却不都对。整顿吏治,固然是提拔一批人,替换一批人,但新的秩序,新的规则,新的律法,就是在以新换旧的过程中确立起来的整顿吏治的目的,不在撤换一些人,而是在建立良好清明的秩序与规则。朝中某些官员,无论是重臣还是小官,之前贪污受贿不说,怕的是视贪赃枉法为常事,冠于暗规则之名,将其看成是理所应当之举。这些人,注定无法为新政所容,必须撤换掉。他们要反抗,朕就镇压,就剥夺他们反抗的资格 李从璟笑了笑,李嗣源的决心,他自然是相信的,再大的压力,他都顶得住,不会向某些力量妥协而这,恰恰是推行新政整顿吏治最根本的东西。 历史上的改革,失败的,大半是君王主事者没顶住压力,半途而废;成功的,多是排除万难能坚守初心的。 其实,若不是李嗣源过于着急,要在三五年之内肃清天下气象,推行新政整顿吏治给帝国换血,可循序而为,本不必有这样大的阻力。但既然李嗣源决心已定,李从璟也不能多说甚么,毕竟这是为良政,而不是为弊政。 至于其间的艰难苦楚,自己这个做儿子的承受一些又何妨 所谓大刀阔斧的改革,成功固然能收获莫大益处,却也势必付出相应的代价。 眼下的孙芳传案必须要办好,该挖出来的人一个也不能姑息,蛀虫这个存在就该及早切除,让它们多存在一日都是莫大危害。 李从璟回去的路上,碰到了张一楼。 准确的说,不是碰到,对方站在走廊中,明显是在等李从璟。 见对方像是有很多话要说,李从璟便与他边走边谈,向僻静人少的地方行去。 言谈半响,虽然不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事,但相比张一楼的这个阵势,李从璟仍是觉得未入主题,便问张一楼,今日你廊中相候,必有要事,想必不会只是这些泛泛之谈,有甚么话直说就是,你我在幽州便已共事,不必这般遮遮掩掩。 张一楼停住脚步,稍事犹豫,忽然拜倒在地,下官有罪,今日特来坦白。 李从璟笑了笑,直说收了多少贿赂你在吏部为官,想必钱囊必定鼓得很,若是数额巨大,看在你主动坦白的份上,孤可不对你用刑。 张一楼面朝黄土,数年以来,共计五十有三缗。 五十三缗李从璟这回是真的在笑,如今你也是吏部考功郎中,不大不小的五品官,天下州县官吏课考,特别是有功或者希望有功的官员,哪个不来巴结你一二。数年间才得钱五十三缗,你也好意思说你有罪你是想让天下官员都不吃饭,两袖清风 张一楼伏地不动,身在官署,不想被当作异类,就不能一个铜钱都不拿,一楼本心为良官,如今却中饱私囊,实在有愧于陛下有愧于殿下,更有愧于在边境苦战的将士,有愧于父老乡亲 这话倒是不假。李从璟点点头,不过水至清则无鱼,孤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之辈,今日你既能坦白过错,孤也不治你的罪,稍后将钱财交上来即可,只要以后好生为官,比甚么都强。 谢殿下张一楼再拜,却是仍不起身,一楼还有话说。 一次说完。李从璟道。 张一楼俯首称是,停顿了片刻,语调铿锵,下官要揭发吏部左侍郎何中葵郎中周观清,在往年数次课考中,收受贿赂钱财巨万,随意篡改十数名官员课考结果,并且帮助数名官员掩盖推行新政不力之情况 说罢,掏出一本小册,双手举着递给李从璟。 李从璟没有去接小册,看向张一楼的目光也变得冰冷,片刻后才道:告诉孤王,为甚么。 整顿吏治,惩治不法贪官污吏,的确是李从璟手中要事,也是帝国大业,但就像很多人所说,也有一些人看准这个时机,投身到整顿吏治的事情中来,急功近利不择手段,以求谋得功劳与晋身之机。李从璟对前者固然深恶痛绝,但对后者也绝无好感,因为只要稍有机会,后者便会成为前者。 而张一楼今日所作所为,怎么看都像是为谋己身不惜以同僚为进身之阶的行为,况且他还不无痛苦的先坦白自己的罪责,简直演得一出好戏。 比起张一楼揭发的官员,其本身的行为更让李从璟失望,甚至是愤怒。 张一楼双手高举小册,头却还保持伏地而拜的姿势,望着地面,下官听闻,天下积弊已深已久,整顿吏治,虽是利国利民之举,但犹如逆水行舟,不免树敌于天下官员,而今殿下查办贪腐,已是备受诸公诘难,每一步都阻力重重,虽夙兴夜寐,却还不能尽知官员之好坏...... 李从璟无意听他长篇大论,说重点 是张一楼应了一声,他双手高举,双臂已因发酸而颤抖,他忽而抬起头来,却已是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下官就想告诉殿下,整顿吏治,固然天下皆仇敌,但未尝不是天下皆同袍 李从璟愣住。 ...... 刹那间,他好似听见了金戈铁马之声。 沙场步步啼血,尸横遍野。敌贼来势汹汹,铺天盖地无穷无尽。身旁的同袍挺身力战,一个接一个倒在血泊中,又一个接一个从血泊中站起来。他们满身创伤,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着与他一同血战不退...... 李从璟望着跪在身前,泪流满面的张一楼,好似回到那苦寒荒凉的边地,正面对慷慨悲歌的幽燕勇士。 无数个热血儿郎,数万双刺破黑暗的双眼。 他们披甲执锐,奔赴沙场,用血rou之躯,重建大唐边疆长城。 他们用行动告诉贼寇,我们是敌人;他们用生命告诉左右,我们是同袍。 为家,为国,我们曾并肩作战,同生共死。 昔日如此,今亦如是。 男儿两行泪,一行为知己,一行为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