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六 西楼之真相
暮色渐沉,夜幕与晚风同步行来,西楼城中的灯火渐次亮起,街巷在氤氲的灯光中显得有些朦胧。 每一盏灯都是一个归处,灯有大小之别,归处对每个人而言却是一样的。 结束了一整日的忙碌,耶律敏拖着疲惫的身子从皇城归来,她在门屏旁立了会儿马,瞧着府门外的风灯出了会儿神,这才下马进门。 耶律敏前脚回府,姑且宽下衣裳,尚且来不及沐浴,后脚就有人跟来拜访。 韩延徽他来作甚么耶律敏微微皱眉,本欲回绝了韩延徽,转念想了想,还是重新穿好衣裳,让人将韩延徽带到设厅。 西征的耶律倍与黑车子室韦激战正酣,李从璟率领卢龙军也到了仪坤州,趁机起事的耶律德光一路西来,距离西楼也没两日路程,在这个节骨眼上,耶律敏不想出任何差错。 耶律敏在设厅见到韩延徽的时候,对方正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在品茶,见到耶律敏进门,韩延徽起身不紧不慢行礼,言语间显得极为从容,完全没有下官见到上官的敬意,亦或是冒夜来打扰的歉意。 对方这副把他自个儿当主人,而把自己当客人的姿态,让耶律敏心中很是不快,见礼之后落座,她淡淡道:先生此时来见,定有要事,然先生举止从容,倒又不像有要紧的情况。恕我愚钝,还请先生告之来意。 耶律敏舍了寒暄之词,直接询问韩延徽来意,已是心中不满的表现,然而韩延徽却仍旧没有赔礼道歉的觉悟,微笑道:不久前,宰相大人在坊中遇刺,差些遭遇不测,此事震惊朝野,我辈也深为宰相大人担忧,如今多日过去,不知真凶可曾抓到了 朝野皆知,刺客乃耶律德光所派,当日便已潜逃出城,收受贿赂放其出城之城门守卫,业已伏法。先生明知故问,是何用意耶律敏微微蹙眉,如若不是明知对方是耶律倍心腹,耶律敏怕是要轰他出门了。 刺客果真是耶律德光所派吗韩延徽呵呵一笑,意味深长,当其时也,西征在即,又因宰相大人之进言,皇上对耶律德光防备甚严,于此等境遇中,数名射雕手竟能潜入西楼不被察觉,而成功伏击北院宰相,事后又能全身而退,难道宰相大人就没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耶律敏冷眼看着韩延徽,不说话了。 韩延徽捻着胡须,继续老神在在道:兹事体大,然此事发生之后,朝野不仅没有查到刺客为耶律德光所派之铁证,最为荒谬的是,连那数名射雕手也没能追捕回来,以至于最后的结果,不过是处置了几名城门守卫,和一些为刺客提供了藏匿之所的寻常百姓。 韩延徽看着耶律敏,身为受害者,宰相大人就没觉得奇怪过,就没对这个结果不满意过 耶律敏面露愠色,她冷眼盯了韩延徽半响,忽而放松了身子,嗤笑一声,听先生的口气,倒好像是已经抓到了真凶 韩延徽今日进府之后的种种举动,堪称无礼傲慢至极,若是他不能给耶律敏一个好的交代,耶律敏断然不会允许他如此消遣自己。 出乎耶律敏意料的是,韩延徽竟然认真的答道:不瞒宰相大人,下官的确抓到了真凶。他的神色怪异起来,不仅抓到了真凶,还知道了真正幕后主使的身份 耶律敏忍着拍案而起的冲动,眉头一挑,哦 韩延徽理了理衣襟,端正坐起,实言相告,安排刺客行刺宰相之人,正是下官 耶律敏柳眉倒竖,重重一拍茶案,放肆 面对耶律敏的怒火,韩延徽昂首挺胸,如若无事,显得有恃无恐。 耶律敏见韩延徽这般模样,心念急转,旋即冷笑一声,先生莫非还要告诉我,令先生安排行刺之事的所谓真正主使,其实是皇上 韩延徽微微一怔,随即肃然颔首,宰相大人果然聪慧,下官正是奉皇上之命。 耶律敏笑出声,摇头道:你真是疯了 下官疯没疯,宰相大人岂非一眼便知韩延徽道。 耶律敏目露杀机,今我坐镇西楼,有临事擅专之权,你可知,仅凭你方才这番话,我就能要了你的脑袋 下官死而无憾,只是觉得有些冤枉。韩延徽道。 何冤之有耶律敏问。 因为下官算不得真凶,下官也是身不由己。韩延徽道。 皇上才是真凶耶律敏问。 千真万确。韩延徽道。 若皇上果真是真凶,而你是帮凶,你身为皇上肱骨之臣,今日为何对我说这些耶律敏问。 宰相前半句说的对,后半句却错了。韩延徽道。 错在何处耶律敏问。 下官并非耶律倍的肱骨之臣。韩延徽道。 你竟敢直呼皇上名讳你是谁的人耶律德光耶律敏问。 宰相明鉴韩延徽道。 身受皇恩,蒙皇上器重,而你却叛国事贼 宰相此言差矣,下官从未叛国 强词夺理 明告宰相,自先皇仙逝,下官唯事一人,那便是二皇子殿下 你......竟是耶律德光安排在皇上身旁的棋子 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当日殿下被放逐东境,势单力薄,困厄交加,为长远计,朝中必须有人呼应。 你简直不当人子,狼心狗肺 大争之世,胜者王,败者亡,要心肺何用 好......很好 下官潜伏西楼,暗助殿下,计策虽好,但还不够好。耶律倍命下官行刺宰相,而将之嫁祸于殿下,使宰相与殿下成不共戴天之仇,逼的宰相不得不为他死守西楼,才是真正的好计策 你既然是耶律德光的人,本相岂会听信你的胡言借刺客之事,离间君臣,使本相怨恨皇上,转而相助耶律德光入主西楼断无可能 行刺之事,确实由皇上下令,下官有铁证 ......证据何在 皇上欲借行刺之事,使宰相与殿下成仇,而叫宰相日后能死守西楼,此固良策。然则当日行刺之事,有一处与皇上旨意不符。 何处不符 皇上行刺宰相既然是假,自然不会真要宰相性命,而当日之刺客,却是奔着杀死宰相去的。彼时若非宰相防备严密,突然在车底与暗处皆加派了人手,宰相自己想想,自己有可能活过那日吗 ......是你擅自更该了皇上的指令 彼时下官还未来得及收到殿下通知,不知宰相大人已因人相助,欲与殿下结盟,共谋西楼,故而欲将假行刺变为真行刺,为殿下进攻西楼除去一大阻碍 擅改上令,将假行刺变为真行刺,你就不怕事后皇上治你的罪 欲成大业,必先流血,比起让契丹毁在耶律倍手里,下官一死而已,何惧之有 你对耶律德光倒真是忠如家犬 因为只有殿下,才能真正使契丹强大,不负下官多年以来,为契丹所付出的心血 自作高尚......然而此等证据,却还不够 下官还带了三个人来。 那三个射雕手 正是 ...... 宰相可要见上一见 ...... 因行刺之事,宰相怨恨殿下久矣,之所以今日将此事告之宰相,乃因殿下大军不日即到西楼。如今西楼乃宰相之西楼,倘若宰相能与殿下冰释前嫌,则皆大欢喜。耶律倍心狠手辣冷酷无情,前日既然会遣刺客假行刺宰相,日后未必不会因为其它原因,令刺客真行刺宰相。话至此处,想必宰相心中已如明镜,无需下官多言。 韩延徽说完这些话,便停了下来。 他稳如泰山般的坐着,不去看脸色惨白的耶律敏,端起茶碗慢悠悠品起茶来。 耶律敏此时心情如何,韩延徽能够略知一二,要对方接受眼前的残酷现实,无论如何都需要时间,所以他不着急。 不着急,是因为成竹在胸。 那三名射雕手韩延徽确实带来了,虽说耶律倍让他事成之后,将那些有关刺客一律杀之灭口,但韩延徽当然没有那样做。对耶律敏而言,便是她自个儿当日心神不定,或者没有瞧见那三名射雕手,但那些及时赶到的护卫中,总该是有人认得出这些射雕手的。 耶律敏不去查证,只怕也是因为她知道这个结果。 品完茶,韩延徽见耶律敏仍旧在怔怔出神,索性站起身来,负手在厅中观赏起摆放的字画器具来,其悠然自得傲慢从容之态尽显无余。 韩延徽在西楼潜伏了四年,费尽心机取得耶律倍信任后,又是近乎朝夕侍奉,怎能不日日心惊胆战处处小心翼翼其中艰险之处,自是不需多言。如今多年凶险终于结束,一切付出换来了回报,他又如何能不稍稍得意 瞧了耶律敏一眼,见对方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韩延徽心中不禁大为畅快。耶律敏如此失态,可见今日之事对她打击多大,韩延徽身为棋局的布置者与参与者,耶律敏越是失态,他就越是得意。 还不止于此。 若只如此,韩延徽不至于敢在耶律敏面前如此拿捏姿态。 耶律倍西征之前,耶律德光就遣人与耶律敏接洽,希望耶律敏能相助于他,若是事情照此发展,便是日后耶律德光据有西楼,耶律敏因了主动投靠的关系,会有种种便利与布置,势力必然大,难免尾大不掉。 如此,即便耶律德光登基,也难尽握契丹权柄,国家大权会被耶律敏分出去一部分,耶律德光也难免受她一些制约,自然贻害无穷。 有了今日揭露行刺真相的事,则一切不同。 如此一来,耶律敏投靠耶律德光,将成为不得不为之的事。不得不为之,与主动为之,自然差些甚大。这就像大军征伐敌国,敌将在大军到来之前,就主动出降,与大军到来之后,因为打不过不得不投降,前者能得到的权力与待遇当然会大得多。 还有一个原因。 韩延徽方才也说了,耶律德光大军不日即到。 在今日之前,耶律敏是敌视耶律德光的,没打算投靠耶律德光,所以她没有为日后投靠耶律德光做多少准备,而因今日之事,耶律敏转而决定投靠耶律德光,在耶律德光到来之前,她能做准备的时间就很短了。 时间短,仓促之间,难以安排亲信,居于各处要职,把持各处权柄,这样的结果是势力必然小。势力小,就难以威胁到耶律德光。耶律德光入主西楼之后,耶律敏的分量也就小,且不说难以谋取更多利益,能保住现有利益就不错了。 韩延徽知道耶律敏日后势力小,份量不大,而他自身现在可是立下大功,日后必定被耶律德光重用,此消彼长,韩延徽的地位自然会高过耶律敏。 因此之故,韩延徽现在就不必对耶律敏客气。 所以他今日对耶律敏无礼。 虽然显得急迫了些。 但一个在刀尖上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了数年的人,如今终于谋得大事功成,便是再无礼一些,也不算什么。 韩延徽观赏了半响字画器玩,觉得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回身见耶律敏还是没有说话的意思,便有些不太耐烦,遂直言催促道:宰相大人,时间紧迫,还是早些拿注意的好 耶律敏站起身来,对韩延徽道:待耶律德光到了西楼,本相自会为他打开城门。 得到耶律敏的肯定回答,韩延徽心花怒放,不禁哈哈大笑,识时务者为俊杰,宰相大人果然聪慧,哈哈 不过......耶律敏忽然话锋一转,先生今日进府来后,对本相诸般无礼,实在是不懂规矩得很,本相真是殊为不快...... 说到这,耶律敏一挥手,来人,将此人拿下,抽二十鞭子 你......宰相大人,你这是作甚韩延徽开始是不可置信,待门外家丁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将他绑了,他才大惊失色,宰相大人,某乃殿下肱骨重臣,你怎能如此对我你......啊 不等韩延徽话说完,他已经被丢在了院子里,紧接着,马鞭狠狠落在他身上,一下接一下,抽得他皮开rou绽,血染衣袍 韩延徽发出杀猪般的惨嚎,嘴里不住哀求道:宰相大人,有话好好说......啊......某乃......啊...... 好不容易二十鞭子抽完了,韩延徽已是涕泗横流衣衫褴褛,一条命只剩下半条,死狗一般趴在地上喘息哀嚎不停。 耶律敏走到韩延徽面前,俯瞰着他,脸上没有半分感彩,那眼神跟看一块石头没有分别,韩延徽,你当真以为你今日来告诉了本相所谓的真相,本相就得敬你三尺,还要因为你是耶律德光的一条狗,就要对你礼敬三分 轻笑一声,耶律敏提了裙角在韩延徽面前蹲下来,嘴角勾起一抹难以言状的弧度,你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真可谓是步步心机,只是可惜,半分用处都没有。你知不知道,今日从你嘴中说出来的真相,很久之前,就已有人告诉我了 在韩延徽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耶律敏站起身来,不过我还是要谢你,因为你毕竟补充了一些细节。 来人。耶律敏意兴阑珊,随意摆了摆手,丢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