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八 故布疑阵引人乱(下)
眼见耶律敏落泪,耶律倍免不得又是一阵宽慰,这一刻他心中颇有些感概,到底是亲兄妹,血浓于水,不是什么人都能从中作梗的,不过这种想法一闪即逝,耶律倍接着又恢复了帝王心性,心想着该给耶律敏些什么赏赐,才能更好巩固今日这场谈话的成果。 这一趟北院之行,耶律倍多少打消了些对耶律敏的猜忌,这并不是因为耶律敏落了泪,也不是因为耶律敏表了忠心,而是因为在他多番试探之下,耶律敏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来虽然打消的猜忌其实有限。 回了金光阁,耶律倍先是处理了一阵政务,瞧着天色已晚,诸臣快要回去了,想了想,赶在这之前把韩延徽又叫了来,跟对方说起与李从璟谈话时,他心头的那些顾虑。 韩延徽寻思了片刻,旋即否定了耶律敏会与李从璟有什么同谋的可能性,他的态度甚至称得上果断,口气也很肯定,宰相大人虽然与李从璟有旧,昔年在幽州时颇受李从璟照拂,然则这并不能说明什么,试想,彼时宰相大人在幽州举目无亲,唯独李从璟是皇上托付照料她的人,宰相大人自然会与李从璟关系亲近些,如若不然,在异国他乡之地,宰相大人还能依靠谁呢 耶律倍托着下颚沉吟,韩延徽的话有些道理,但事实果真如此吗他问:若说敏儿与李从璟没有那层关系,那些年她为何一直逗留幽州不去 这回韩延徽回答的很快,这正是宰相大人的赤子之心啊时年宰相大人虽然被迫离国,毕竟心系契丹,也心系皇上,故而不愿走远。另外,宰相大人知道皇上与李从璟有些协议,她就呆在幽州,何尝不是替皇上监视李从璟,免得李从璟背信弃义 韩延徽越说越笃定,宰相大人的赤子之心天地可鉴,如若不然,她在幽州时何必要投身政事西楼之役后又为何立即回归契丹不难想象,宰相大人之所以在当年习政事,正是为了契丹,为了皇上这些年来,宰相大人虽然在有些时候与皇上政见有些不同,但全心为契丹为皇上之念,是毋庸置疑的 耶律倍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他沉吟道:然则李从璟毕竟初来西楼就见了敏儿,今日言语间又极度维护敏儿...... 这正是李从璟的狡猾之处每回提起李从璟,韩延徽都没甚么好脸色,气愤的模样就差咬牙切齿了,耶律倍很喜欢他这番模样,那让他觉得他与韩延徽是同仇敌忾的,请皇上细想,李从璟要破坏皇上西征,除却以卢龙军相威胁外,还能有什么举措 耶律倍很快明白了韩延徽的意思,不过他并没有明言,君王自然不会去猜测臣子的问题,一旦猜错太影响威信了,所以他只是做出已懂了的神色,韩卿的意思是 外以卢龙军相威胁,内则挑起君臣嫌隙韩延徽眼中的愤恨之色更浓,这岂非是李从璟的惯用伎俩他初来西楼即与宰相大人相见,并且今日与皇上谈话时,又处处表现出与宰相大人极亲密的样子,目的正在于此 韩卿所言有理。耶律倍被韩延徽这么一点破,脑中顿时清明起来,李从璟在蜀地吃了亏,如今数万军队脱身不能,他得知朕要西征后,又想来阻止朕,所以跑来西楼,但此时他能依仗什么细数下来,他手中能用的力量可是不多满打满算,也就卢龙大同藩镇而已。李从璟纵然再狂妄自大,仅以区区两个藩镇军就想北上草原,他心中也会有所顾忌,而若能挑起我契丹君臣嫌疑,他就大有可为了 虽耶律敏并没有及时向他汇报与李从璟相见的事,但想来也有今日遇刺,心绪还未平静的缘故,况且结合方才在北院时耶律敏的表现,并没有与李从璟很亲近的意思,对李从璟来找她的目的,也是直接就说了出来。 皇上英明,正是如此韩延徽连忙唱了一通赞歌,宰相大人忠心为国,这点毋庸置疑,这数年间宰相大人的表现即是明证。再者,他李从璟算什么,宰相大人凭什么对他青睐有加,生出那般心思另外,李从璟是个对契丹视若仇寇的人,他也不应该对宰相大人有什么意图,当年宰相大人归国,他可是连阻拦都没有。 见耶律倍点头以示认同,韩延徽继续道:皇上不妨想想,在去岁之前,皇上对唐朝表现的还算亲近,常常遣使入唐,在这般情况下,若是宰相大人真与李从璟有那层关系,李从璟大可让唐朝与契丹联姻,宰相大人多少也会表露出这些意思,可事实如何,已是无需多言。 这些事耶律倍并非没有想到,只是他习惯性不去完全信任任何人,如今既然韩延徽都与他所想一样,所谓旁观者清,此事被对方这么一印证,也就不离十了。 身为君王,在此关键之时,的确不应该受敌人挑拨,平白去怀疑国之重臣。耶律倍心里想着,总不能叫李从璟随意出了两招,就自乱阵脚,那也太蠢了些,如韩延徽所言,耶律敏忠心为国,这些年的确已被证明了,为了契丹百姓,她一直都是殚精竭虑。 耶律倍露出大局在握的神色,李从璟如今手里没了依仗,又想凭空阻朕西征,为此甚至不惜利用一介女流,可见他的确是黔驴技穷了。冷笑一声,眼露轻蔑之色,真是贻笑大方孤身北上,就想颠覆朕的帝国,李从璟未免也太狂妄了些,他还真以为他无所不能,是天上的神明不成可笑,可笑至极 李从璟是一时人物,他的名声已让天下人敬仰,但耶律倍从不认为自己的才能就差了李从璟几分,当年他的确是依靠李从璟的帮助,才做上了契丹皇帝的宝座,但正因如此,他想要证明他比李从璟强的心才更迫切。 任何一个自认强大的人,都不会甘受他人施舍,如果有,这也只会令人更加发奋,期待有朝一日找回场子这样的方式有很多,例如在日后去施舍当初帮助了他的人,当然也有更直接的方式,那就是打败那个人 耶律倍认为,作为一个君王,就不该完全信任任何人,所以君王总是多疑,所以此番他才会对耶律敏有种种举措和心思,但同样的,作为一个英明之主,也该懂得去信任他的臣子,要不然,偌大的江山他还能一个人治理不成 许多人都暗地里诽谤朕,说朕能得到皇位完全是因为李从璟相助,然而他们却看不见当日朕的种种努力,若非有朕稳住大局,当年他李从璟轻入西楼,还不粉身碎骨可恨那李从璟,竟也总以为是他扶朕坐上了帝位,且不停以此来羞辱朕胁迫朕,实在是可恶至极此番朕就要告诉世人,朕得天下,是天命所归,是朕有此才能朕也要让李从璟知晓,朕才是真正主宰局势之人,而他不过是因人成事之辈 心念至此,耶律倍暗暗攥紧拳头。 待朕西征凯旋,定要看看李从璟那时是何种神情,届时朕定要大张旗鼓,将李从璟逐出国境,让天下人都看得清楚他的狼狈无能之态耶律倍在心里发誓。 韩延徽见这里没他什么事了,也就不再停留,请辞离去。 两人言谈了许久,韩延徽出门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此时四处都燃起了灯火,一片明亮,在这样的夜里,光明与黑暗相互角力,万事万物前行的方向都显得模糊不定。 他早年被契丹南侵的军队卷回草原,差些性命不保,后来被耶律阿保机赏识,再到成为一国帝师,亲手策划主持了一个帝国的兴建,最后荣极一时,韩延徽这一生的经历并不平常。 于他而言,家乡在何处,大唐是何处,他心里大概早已忘记了,但一座座契丹城池的拔地而起,一项项契丹国策政体的建立,却是他亲手cao控亲眼见证的,那是他的心血,是他能力的体现,最后也成了他心血的结晶,与自己的孩子无异。 他虽然不是契丹人,但契丹就是他的归宿,因为这里有他的一切,他心血灌注的这个帝国,他绝对无法容忍它被破坏玷污,他用毕生精力完成了一件工艺品,一件他注定无法自己拥有的杰作,他就一定要把这件艺术品交到他认可的人手里。 在韩延徽看来,纵观契丹,唯有一人够资格成为他这件杰作的主人,只有他能让自己的孩子在日后茁壮成长。 前半生,他拼命完成了这件杰作,后半生,他要用尽全力保全它完善它。这已成了他一生所求,成了他生命的归宿,成了他活着的全部意义。 为此,他愿做任何事,哪怕是赔上余生,哪怕是赔上性命。 耶律敏自然不知道耶律倍与韩延徽的这场谈话,也不知道韩延徽心中所想,她也无心去尊重对方的想法,一个叛国者,纵然有再多理由为敌国做事,说到底不过是贪生怕死之辈沉溺功名利禄之徒,不值得看重。在她眼里,这个背弃了家国的人,不过是契丹这个大建筑的一砖一瓦,仅此而已。 倒是与耶律倍的谈话,让她今日本就不平静的心情,变得更加混乱如麻,在回府的路上,她一直沉着面容。 让她没想到的是,在坊内的街道上,那个人竟然会出现。 耶律敏拉住了马,她心头复杂,见到这个人,让她本就混乱的心境烂如泥潭,她的脸依旧沉着,你竟还会出现在这里你还来找我作甚么 李从璟的笑容倍显无奈,我怕若是今日不来与你相见,等再见你时,你会拿刀来捅我。顿了顿,再者,你今日遇险,我怎能不来看看你。 李从璟担心的是,等耶律敏混乱的心境理出头绪,很可能就会认定他和耶律德光都不可信,而完全放弃考虑他之前的提议,李从璟无法等下去,在此之前他必须试图做些什么。 这有些无奈,但人生总是充满无奈,无论是小孩子还是大人,无论是平民还是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