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三 剑南快纵马 横刀冷锻甲(7)
夕阳落山,一骑自道路尽头现身,与夜幕同步而来。雄伟的城楼将李绍斌的身影衬托得分外渺小,他望着暮色苍茫的阆州,心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这让他的背影看起来分外孤独,像是独行在荒野上的瘦狼。 脚下,入城只半日的东川兵马,正涌向城外,他们中的不少人都手持怀抱着方才抢掠来的财物,这让行军队伍显得乱糟糟的。这些披着铁甲的军士,走入城外深沉的暮色中,像是步入了深渊。 军败了。 在李绍斌的戎马生涯中,这样的时候并不多。在很久以前,当他还只是一介小卒不能左右战局的时候,也曾混在败军中仓惶弃城而逃,昔日那种狼狈无力与惶恐不安的滋味,李绍斌几乎已要忘记。 而如今,眼前的现实让他再度体会到了这种滋味。李绍斌忽然发现,原来无能为力的挫败感竟还是这般刺痛骨髓。 前日,他率领大军出征剑州,在张村一带遭遇李从璟的主力,随后两军交战。他留下的断后兵马,连百战军半日都没能挡住,将士们就开始奔逃。随后,禁军精骑如影随形,追着他不停纠缠。 被驱如丧家之犬,这让李绍斌感到沮丧又恼怒,然而作为一军主帅,他却无力改变这种局面。 时至今日,李绍斌仍旧不后悔。不后悔在发现李从璟主力后,便率军后撤。他的部曲本就没有战胜禁军的把握,野外会战,一旦失利,休说大军存亡,便是连他自己的性命,都不一定能保住。 好在阆州地势并不比平原,大军无法处处施展,精骑也无法处处发挥实力,虽说一路损兵折将,大军的底子却还没有丢,这让李绍斌很庆幸。 然则退守阆州,李绍斌也没了太大把握,百战军咬得太紧,眼下大军入城不过半日,李绍斌却又不得不弃城而走。在这半日中,他没有约束将士。原本攻下阆州时,他还申明军纪,因为他要收服统治这个地方。但是现在,他需要的是三军士气,阆州既然不属于他,至少离开的时候,他要带着足够多的东西走。 李帅。赵廷隐从城下疾步走上城头,虽然有意压制,目中仍有怒火,李帅真要放弃阆州 不错。李绍斌收拾了情绪,淡淡回了一句。他现在忽然很讨厌西川兵将,看见赵廷隐他也觉得不愉快。 李帅可知,阆州若是舍弃,果州也守不住赵廷隐强忍着怒气。 知晓又如何面对赵廷隐质问般的语气,赵廷隐声音也冷下来。 阆州果州守不住,遂州也必不能攻克,一旦贼军合兵,李帅可知这意味着什么赵廷隐脸色愈发的黑了。 赵将军有话不妨直说。李绍斌转过身盯着赵廷隐。 赵廷隐牙齿咬得吱吱响,语调也拔高了几分,昔日保宁军武信军欲攻东川,是孟帅派兵襄助李帅,让李帅能够先发制人,攻下阆果二州不仅如此,李帅不愿攻打遂州,孟帅也遣了西川军代劳,敢问李帅,孟帅如此作为,可有向李帅索求什么 李绍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用回答。 赵廷隐显然也没指望李绍斌回答,他接着道:孟帅之所以如此,图得不过是两川安定,是希望两川能不被朝廷欺压而李帅呢剑门关没有守住,便也罢了,剑州没能守住,姑且也不多言,但到了日,便连阆果二州都要不战而弃,让贼军得以大举开进多面合围,陷两川于危境末将敢问李帅一句,李帅到底意欲如何 李绍斌眼中也升腾起一捧怒火,本帅意欲如何,阁下难道不清楚 赵廷隐气急,你...... 李绍斌冷笑一声,走下城头,阆州若是西川想要,本帅双手奉上,你等要是有本事,就守住这座城池 眼看着李绍斌走下城头,赵廷隐气得满面通红,李绍斌 李绍斌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赵廷隐,西川军守不守阆州,本将管不着。但若你再敢对本帅大呼小叫,本帅就撕了你的嘴 说罢,头也不回出城,留下气得五脏欲焚的赵廷隐,在暮色下浑身颤抖。 打马行出阆州城,王晖走近李绍斌,寒声道:绵州来信,城池恐怕守不住了。 守不住也得守要是绵州丢了,指挥使以上,本帅要他们悉数脑袋搬家李绍斌吼道。 王晖脸色难看,低头应诺:是末将这就让信使传令。 慢着李绍斌叫住王晖,面沉如水,你先行一步,日夜兼行,驰援绵州。记住,无论如何,绵州不容有失,否则,提头来见 王晖凛然领命。 待王晖纵马去召集部曲,李绍斌沉着的面色这才稍稍缓和。夜幕已经完全笼罩四野,将士们打起了手中火把,在黑夜中连接成一条火龙。火光下,每个人都神色沉重,埋头不语,与当日攻打阆州时的斗志昂扬形成鲜明对比。 李绍斌回头看了一眼阆州,眸子里流出复杂的情绪,似是不舍又似是不平,良久,他回过头,自顾自说道:李从璟,是本帅小瞧了你。可你也别得意,本帅在梓州相候,届时再一决生死 城头上,孟思恭找到赵廷隐,李绍斌这匹夫走了,难不成我军真要固守这阆州 两川之事,难道都是我们的赵廷隐气道。 孟思恭无奈,只得大骂李绍斌。 罢了胜负乃兵家常事,眼前战局虽然不利,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赵廷隐摇头而叹,且看大帅如何安排吧。你我先退回遂州。 是。 李从璟到阆州的时候,百战军已经完全控制了城池,城中的蜀兵先一步撤离殆尽,这座本以为需要花费大力气才能夺取的城池,眼下竟是以近乎兵不血刃的方式拿下,这在让众将士感到振奋的同时,也让李从璟的幕僚们感到哭笑不得。 桑维翰言语更是直接,明说李绍斌不过跳梁小丑,实不足为虑。 进城之后,李从璟很快便发现城池已满目疮痍,不少地方还有大火方被扑灭的痕迹,街坊到处都是神情悲苦的百姓,满目惶然,哭声依稀。李从璟发现,对方看向禁军的眼神,充满忌惮恐惧与麻木,唯独没有欣喜。 或许在他们看来,王师与东川军并无两样。 李从璟回头看向王朴,王朴立即拱手道:抚民之事已尽数安排下去,官吏们正在统计城池损坏情况,不日便会开始重建。 先分粮食。李从璟吩咐道,孤看家资尽毁者不在少数,总不能让百姓一直忍饥挨饿,肚里有了东西,人心就会安定下来。 王朴应诺,自去调度此事。 冯道赞叹道:殿下慈悲心肠,真是百姓之福 李从璟没理会,停下脚步,对身后一人道:拜托大师了。 齐己双手合十,贫僧自当从命。 这时,有游骑带军报入城,骑士在李从璟面前滚落马鞍,禀大帅,虎卫军已复果州 李从璟点点头,示意知晓。 虎卫军占据果州后,遂州城外的西川军,便是三面受敌,想必遂州之围不日可解了。莫离说道。 李从璟稍作沉吟,传我帅令,遂州之西川军撤离,武信军不必追击。再传令郭威,叫他按既定计划行事。 游骑领命,自去找桑维翰领文书。 李从璟没有着急去官衙,而是由军情处锐士领着,去了一条长街。 长街并无特别之处,若硬要分出些许不同来,便是两侧墙面上,还残留这许多凹坑划痕。 这里,便是当日姚洪血战不降,最终力竭战死的地方。 空荡荡的街道,此时什么也没有,李从璟在街口站了许久。其间,他只看到一只脏兮兮的黑狗吐着舌头走过来,朝街口众人吠了两声,随即又连忙跳走。 若非李从璟下令军情处打探,往后又有几人会知道会记得,这条寻常的街巷,曾有一位忠义勇武的将军,带领数百精忠报国的热血儿郎,与贼寇战至最后一人 宁为君王死,不为贼奴生这是姚洪临死的怒嚎。 李从璟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姚将军的尸首找到没有 军情处锐士迟疑着答道:没有找到。听说,李绍斌恨姚将军不投降,战后将姚将军遗体分尸,喂了......喂了狗。 李从璟双拳紧握,深邃悠远的眸子瞬间冷到了极致。 在场诸人,莫不神色激愤。 半响,李从璟攥紧的双拳松了开来,他沉声道:重建此地,改名忠勇坊,为姚将军立庙 是 李从璟抬起头,在这里正好可以看到城楼,昔日,姚洪或许便是从彼处一路战至此地。 离开长街前,李从璟道:将姚将军的事迹通传三军,告诉将士们,本帅要用李绍斌的人头,来祭奠姚将军和在此殉国的勇士们 三日后,李从璟得报,李仁罕自遂州撤军,遂州之围已解。 接报后,李从璟下达军令,诸军兵发梓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