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五 心血灌帝国 不负为男儿(上)
李从璟话音骤落,有如平地惊雷,顿时叫左右人等俱都反应不及,尤其李从珂、石敬瑭两人,目瞪口呆,前者满脸不可思议,后者满脸无法置信。 见军法使怔怔忘了动作,李从璟眉目沉下来,“怎么,是本帅意思没清楚,还是你军法使不清楚军法?” 这名军法使,本就是李从璟旧属,对李从璟的治军之风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听了李从璟的话,不打了个寒颤,不敢再耽搁,否则他都可能被治罪,当即抱拳:“卑职明白!” 罢,一招手,叫来军法甲士,手指李从珂、石敬瑭两人,“将此二人拖出营门,斩首!” 一阵应诺声,甲士们如狼似虎,扑向李从珂、石敬瑭二人,七手八脚,迅速将两人绑了。 李从珂惊呆,忘了反抗,直到被绑结实了,才知道李从璟这是玩真的,当即便不知该如何是好,望着面前的三军统帅,哀声告饶:“大帅,下!再容罪将一次机会,再容罪将一次机会!” 李从璟不为所动,似乎很不满意甲士们的迟缓,寒声道:“还等什么,速速拉下去!” 甲士们不敢耽搁,压着两人就走。 石敬瑭面如死灰,事已至此,他终于明白,李从璟并非是儿戏,对方的治军风格,他早有耳闻,军令之下,断无更该之理,况且,面对三军,主帅又岂会有儿戏之言? 他精神近乎崩塌。他想到自己大志未成,今却将首异处,内心躁动着剧烈的不甘,再看李从璟,负手而立,面如寒霜,仿佛俯瞰众生,而他不过一介蝼蚁而已,这让他心头分外羞愤,如万箭穿心。他不住打了个冷颤,似乎认识到了什么。 当年,魏州城外,他石敬瑭埋伏一众杀手,取李从璟命,不曾想,被李从璟反戈一击,自个儿也陷敌手,差些丧命,若非李从珂赶来及时,彼时他就被李从璟砍了脑袋。 李从璟要杀他之心,彼时就已分外坚定。 石敬瑭崩碎了钢牙↑↑↑↑,m.⊥.co↙m,只能往肚子里咽,李从璟要杀他,自然是因为他先有谋害李从璟之心,但此时,石敬瑭内心的愤恨到了极,他想起那年在郓州,李从璟抢了李永宁,得意洋洋离去,让他丢脸到了极。自那之后,他与李永宁名为夫妻,实如分居,每每李嗣源问起这事,都是他备受煎熬的时候。 “李从璟!”石敬瑭心中的愤怒犹如火山喷发,他挣开甲士,充血的双眼死死盯着李从璟,“你果真要杀我?!为了她,你要杀我?!” 最后关头,石敬瑭万念俱灰,精神在崩溃边缘,已是口不择言。 这话让李从璟双眼眯了起来,眸中的杀气更凝实了几分,他看向石敬瑭,一言不发。 他李从璟为何要杀石敬瑭?李从璟自个儿知晓,但石敬瑭永远都不会明白。 在李从璟对李从珂、石敬瑭的评价中,李从珂虽也有跋扈之举,不时越礼,但根子上并没烂,李从璟丝毫不担心,在他继位后,李从珂会造反——就算李从珂敢,以他的斤两,李从璟要灭之,易如反掌。是以,李从璟杀李从珂之心,实际并不强烈。 但石敬瑭不同。这个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徒,更难得心坚韧、有勇有谋,最重要的,他能得人心,这便不容觑。 昔里,李从璟刚有发迹之象,他便有意杀之,又是何等疯狂? 这样的人,若不一事无成,便会成就大器。若让他成势,焉能保证,他不会重演历史,再度给契丹当儿子,卖国事贼? 李从璟心如明镜。 ——同光四年后,契丹趋稳定下来,国力开始回升,加之有耶律阿保机打下的底子,俨然又有了重为草原霸主的意思,耶律倍雄心勃勃,已经吞并了几个不的部落。 不仅如此,耶律德光在东线,本是被流放的份,不曾想死灰复燃,这些年屡屡征战,逐渐将女真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随后他恩威并施,加之有述律平相助,竟然颇得女真人效力,暂时不与耶律倍抗衡,却也摆脱了软柿子的份,不是耶律倍想怎么拿捏,就能怎么拿捏得了。 虽现今契丹对大唐敬畏有加,年年遣使朝贡,但契丹后走向会如何,李从璟心里没底,野心这个东西,从来都是会膨胀的,但凡随着手中权力的扩大,野心就会不受控制,李从璟也不敢保证,十年之后,契丹是否还会如今天这样,乖乖给大唐做儿子。 李从璟听了石敬瑭的话,自然知道对方所谓的“她”指代的是何人,这让他极为恼火。李永宁作为他jiejie,两人自感甚笃,他一向敬之之,不曾到了石敬瑭这里,竟然有了龌龊的想法,这让他觉得,他被侮辱了,李永宁也被侮辱了。 “石敬瑭,你有何不满?”李从璟眉宇寒,“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人之将死,其言或善或哀,败军之将,本就该死,口出无妄之言,能救你命乎,能让你免于死得有如鸿毛乎?” 冷哼一声,李从璟一甩手,“不能!” “你......”石敬瑭为之气结。 李从珂不知道李从璟与石敬瑭在什么,虽觉得诧异,来不及细想,李从璟要杀他和石敬瑭,理由充分,谁也挑不出个不是。但世事鲜有绝对,关键在你是否巧舌如簧,李从珂见李从璟心意已决,不由得将求助的目光,看向李从璟后。 莫离、桑维翰、王朴、杜千书、卫道这些人,虽脸色有微差异,却都是一副绝不会质疑李从璟决定的模样,哪怕他们对这个决定有所不解,也绝不会在人前表露出来。 在属将、幕僚心中,李从璟威信之重,由此可见一斑。 李从璟的幕僚指望不上,李从珂只得将希望寄托在朝臣上。朝臣当中,以冯道这个两川宣抚使为首,趁着李从璟与石敬瑭话的空档,李从珂赶紧将哀求的目光投向冯道,希望对方为他几句话。 冯道本是着大肚腩看戏,一副旁观者的姿态,李从璟的脾气他也是了解的,寻常时平易近人,完全没有架子,但也不是没有逆鳞的人,关键时刻,敢质疑他决定、挑战他权威的人,多半不会有好下场。 但李从珂哀求的可怜目光,让冯道这位老好人于心不忍,他本是玲珑子,朝堂上的和善公,不愿开罪谁,不住,只得清了清嗓子,勉为其难,向李从璟行礼,道:“大帅,两位将军虽有败阵之耻,但战前斩将,未免不妥,不如让其戴罪立功......” “冯公!”李从璟抬起手,冷冰冰打断冯道的话,“军中之事,自有本帅做主,冯公毋庸多言!” 冯道碰了一鼻子灰,心头不凛然,再不敢话,掩面退下。 “孟松柏!”李从璟叫来如今已是秦王府卫统领的孟松柏,“监斩!” 孟松柏轰然应诺,带着告饶不停的李从珂,与如同死鱼般的石敬瑭,出了军营。 解决完眼前事,李从璟转向搭建好的帅帐走去,众人尾随其后,雅雀无声,大气都不敢喘,他们当中有不少朝臣,平里只见秦王亲切随和的一面,还不知晓秦王威严,今有幸得见,如芒在背,如面虎啸,胆战心惊。 莫离走进了李从璟些,摇着折扇,慢悠悠道:“下果真意斩此二将?” 李从璟知道莫离的意思,李从珂、石敬瑭都是李嗣源倚重的肱骨,李从璟如此对待这两人,未免用权过重。用权过重,便是以李从璟与李嗣源的父子深,怕也会引起对方忌惮,这对李从璟分外不利。 再者,李从珂为李嗣源养子,石敬瑭为李嗣源女婿,李从璟都未经过李嗣源许,将两人杀就杀了,在感上,也对李嗣源交代不过去,李嗣源本是重之人,这无疑会让李嗣源寒心。 闻言,李从璟收了方才的冷峻面色,露出真实的笑脸来,“莫哥儿何必明知故问?” 他如此处置李从珂、石敬瑭,其用意,无非两方面,一者,赏罚分明,振奋此番作战各军士气,让他们对帝国有信心;二者,树立个人权威——这两方面,莫离不难知晓,但有个方面,却是莫离不知晓的。 莫离笑道:“只是军令已下,如何收回?” “等一个人。”李从璟意味深长。 “哦?”莫离挑了挑眉。 “莫哥儿何不猜猜,此乃何人?”李从璟此时笑意随和,哪还有半分方才的杀伐冷峻之色? 莫离以多智著称,当即不免思索一番,半响,没猜出个所以然,正打算猜不出,李从璟已然开口道:“他来了。” 莫离抬头前望,就见一员将,正飞奔而来,到了李从璟跟前,山倒一般,扑通一下拜倒,语调哽咽:“求下开恩,免义父一死!” 石重贵?莫离心头疑惑更甚,李从璟等他来求,却是何用意? 李从璟又换上了冷漠的神色,停下脚步,淡淡望着石重贵,“手握万余雄兵,被千余贼寇一击而溃,远遁百十里,致使本来唾手可得的剑州,成为横在大军面前的险阻,如此败军之将,丢尽我大唐帝国脸面,辱尽我大唐儿郎雄风,本帅何以开恩?” 石重贵哭诉道:“剑州之役,卑职愿为死士,战死城头,以求偿还义父罪孽,请下念在义父往功勋的份上,网开一面!”罢,磕头不止。须臾,血染额头。 李从璟冷哼一声,“尔之所言,全为私,伐蜀乃帝国大业,惩治败军之将,干系三军士气,本帅岂可因私废公?休得多言!” 石重贵怔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往下,旋即,又磕头不止,不多时,鲜血染面,分外骇人,李从璟后众人,无不为之色变,显出不忍之态来。 莫离此时悠悠道:“石将军,剑州大好之局,乃因护国、保义两军而失,若你能领护**、保义军夺下剑州,重新为三军打开局面,以全大义,大帅或许能许你功过相抵。” 莫离与李从璟是何等关系,无人不知,此番伐蜀,他又是第一军师,分量可谓非同寻常,他出了这话,不得不让人重视。 石重贵闻言,终于反应过来,止住磕头,胡乱一把抹了脸上血水,弄得面如鬼魅,“求大帅应许卑职带领护**、保义军,为大军重夺剑州!卑职愿立军令状,事若不成,提头来见!” 李从璟叹了口气,扶起石重贵,语重心长道:“你为人忠义,本帅甚为欣慰,然则家国面前,需得分清忠义之先后,今本帅许你再战剑州,全护国、保义军之大义,是因敬佩你等报效国家的忠勇。三军可败,我大唐儿郎之忠勇不可失,我大唐王师的雄风不可坠,但你需知,事若不成,本帅也将背负骂名。你可想好了?” 这番话太过厚重,压得石重贵有些喘不过气,他默然片刻,再抬头时,泪流满面,深深再拜,“愿以死报国,不负大帅之望!” “好,你既有此念,本帅也不会寒了将士们的心。”李从璟应许了石重贵所请,“后攻城,你领护国、保义军为先锋!” “谢大帅!” 李从璟沉吟一番,“然则石敬瑭、李从珂两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着即杖责三十,夺去将职,降为走卒,许其剑州再战!” “谢大帅开恩!” 李从璟拍拍石重贵的肩膀,“不要让本帅失望。”罢,从他旁走过。石重贵再度拜倒在地,直到李从璟等走远了,才起奔向营外。 “护国、保义两军,向来自诩精锐,经由下此番激励,又有李从珂、石敬瑭为走卒之耻,必能死战阵前,这剑州之役,便不会太难。”莫离笑了笑,意味深长。有句话他没,剑州之役也不会简单,两军为先锋死战,必然死伤惨重,李从璟此举,必然大为消耗两军实力。 如此一来,接下来等待石敬瑭的,就是军弱被制了。 李从璟未知可否。 见李从璟如此模样,对方才的疑问,莫离心中渐渐亮堂起来,他足智多谋,推算之能可非寻常,到了此时,焉能不知李从璟如此对待石重贵的用意? 石重贵是何人?石敬瑭养子。才能如何?演武院三甲毕业。如此,焉能不被石敬瑭重用?加之今之事,往后石敬瑭必定对其宠有加。李从璟方才那番话,重在何处?家国大义。为何对石重贵晓以家国大义?自然是防备某些人不顾家国大义。防的谁?石敬瑭。 如是,石敬瑭若是后有不顾家国之举,石重贵会如何? 石重贵,便是李从璟埋在石敬瑭边的一颗炸弹。 那么问题来了,一番话还不足以影响一个人,李从璟何以对石重贵如此“信任”? 这却是石重贵使然——他本就是心怀忠义之人。有李从璟今种下的这颗种子,石重贵心中的忠义之念,后必会成长为参天大树。 莫离还知晓,早先,石重贵带着河丫在卢龙逃难时,将死之际,还得过任婉如的恩惠。 有大义,有私惠,石重贵这颗棋子,后不得还真会有大用。 接下来,莫离心中只剩下一个疑问: 李从璟为何如此肯定,石敬瑭后必会有谋逆之举? 这绝非是对石敬瑭为人、、思想很了解,就能解释得通的。 莫离想不出答案,只能将之归结于:李从璟眼光之远,布局之深。或许,石重贵这颗棋子,不会有发挥作用的那。但世事难料,若真有那天,今这一手落子,就是神来之峥嵘而崔嵬,又看见剑门关如虎如龙,又看见万千将士铁甲鲜亮。 的确,如今的大唐帝国,复一强盛,男有所耕、女有所织、官吏勤政、将士敢战,曾今显赫于世的盛唐,渐渐有了重拾昔荣耀的势头。而在这其中,面前这个背影如山峦的家伙,付出了数不尽的心力。 毫不夸张的,大唐强盛的半壁江山,都是这个年轻人,用他的心血堆砌起来的! 蓦地,莫离停下了脚步,一向风度翩翩的影,呆呆愣在那里,如一截干木,那双蕴藏了无尽智慧的眸子,充满了无法掩盖的惊讶,在下一刻又变得通红。 这一刻,莫离感到喉咙硬如磐石,泪水争抢着意夺眶而出。 秋风中,他看到面前沉稳如山、坚比雄关的秦王,这个不过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轻轻飘飞的青丝中,出现了一缕刺眼的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