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关切与束缚
看着科拉迪抖若筛糠的样子，卢卡斯觉得自己的胸口好像又被刺穿了一样，剧痛无比。这都是因为他相信科拉迪……他愿意、想要去相信这个第一次见面就看着盘中的食物流口水的小男孩。 虽然认识不到两天，但看着这个孩子努力的样子，就像看到了以前的自己，不管是他努力的以那幼小的身躯完成工作的样子，还是他偶尔会有些失礼的小动作，卢卡斯都觉得非常可爱。 就像是弟弟一样——他是真的认为，就算到了他继承了爵位的那天，科拉迪也会是那个天真可爱，努力又带着点傻气的样子。他甚至产生了要在继承爵位之后，改变现在这种苛刻的仆从训练方式。 “回答我……你把信给谁了！” 听觉接收到了带着些耳鸣的声音，卢卡斯才发现自己不受控制地吼出了声。但他无暇去思考声音会不会传到门外去被什么有心人听到了，他现在只想把满心的愤怒和悲伤发泄出来。 科拉迪依旧嗫嚅着，没能说出一个完整的字的发音。当卢卡斯打算进一步逼问的时候，房门突然打开。 是巴席提亚奈利伯爵，他的外公，也是将科拉迪派到他身边的人。 看到那双眼角略微下垂的金色眼眸中，掩饰在坚定之下的愧疚和歉意，卢卡斯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那封信在我这里。” 老人说出了他预想之中的话。 卢卡斯愣愣地站着，任由着科拉迪在伯爵的示意下离开房间，也任由着自己在伯爵面前瞪视着虚空，完全没有问安的，不合礼数的举动。 但是伯爵也很反常的没有责备他，而是仿佛刚刚经历了生死劫难一样，动作疲惫到甚至有些僵硬的，扶着桌子在一旁的软椅上坐下。 “快吃饭吧，都冷了。” 卢卡斯隐隐约约的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尚未完全从愤怒中回过神来的他，理智的极限也只能保证他按照伯爵的指示完成动作，而不是愤怒的吼回去。 虽然没有北境那么冷，但毕竟也是快要入冬的季节。刚刚端上来的时候还冒着热气的炖rou，现在仅仅是刚刚能入口的温度，再过一会儿就不得不去重新热过了。 一时间房间里安静下来，除了卢卡斯用餐的声音之外，什么都听不到。一口一口地咀嚼着食物，单调的行动让卢卡斯的怒火渐渐平静下来。虽然仍然没有谅解伯爵利用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细作，夺取并扣押寄给母亲的家书这件事，但他也找回了希望了解事实和真相的意志和好奇心。 更重要的是，他想起了母亲在信中说过的一句话： 【……他会是个好监护人，多相信他一些。】 吃完了餐盘中的食物后，原本在斜对面的软椅上坐着的伯爵突然站起来，走到餐车边，打开了给炖rou保温的小木桶，拿起一边的分餐用刀叉，动作熟练的切下一块，送入口中。 “还要再吃点吗？” 他一边在嚼着口中的rou食的同时向自己发问，一边手中握着的分餐刀叉还在动作不停地继续切割着下一块。 卢卡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终于反应过来刚才是觉得“哪里”的“什么”不对了。 这不是伯爵……这绝对不是那个兢兢业业恪守着王宫礼仪，一举一动堪称贵族典范的王宫内务执行官大人——巴席提亚奈利伯爵！！！ 首先自己没有问候没有被骂，就算这个可以用因为自己在气头上的理由略过去，可是那个连“外公”都不让叫的伯爵会关心自己吃冷食？ 大概是因为没听到回复，终于抬起视线看过来的伯爵，在看到了卢卡斯的表情后笑了。莫名的，卢卡斯从那个明明应该是放松的轻笑中却感觉到了苦涩和失落。 “不像我，是吗？” 他又吃了一口，放下分餐刀叉，盖好保温木桶的盖子，用一旁预备的餐巾擦了擦嘴巴，坐回了软椅上。 “以后你会慢慢明白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的，时间不多，现在先说一下你必须知道的重点。 首先，巴席提亚奈利是个庞大的家系，这点你应该知道。但是冠上了这个姓氏的人并不等于继承了这个家族的血统，可以考据到的血脉其实只有两支，其中之一是位于卡内罗王国的分支家系，也就是我，另一支是被称作本族的塞迪斯城主家系，就是冠姓‘卡内罗’的那一支。” 卢卡斯想起来了在《草药集》的扉页上的那个名字。 “第二点是关于圣光教会。基本上巴席提亚奈利一族都是圣光教会的信徒，这不仅仅是因为圣光教会的大本营和本族家系都在塞迪斯城邦，更加根本的理由是，圣光教会最初能够创立就是因为有巴席提亚奈利家族的支持，而且现任的‘光之圣女’也是巴席提亚奈利血统的后裔。” 一听到那位圣女大人和自己有血缘关系，不知道怎么的，卢卡斯觉得突然能够理解为什么自己没有死的理由了。 圣女大人一定是手下留情了。 “早上已经说过了，听到这里你也应该明白了。是因为圣女大人要见你，所以才会让你先回到王都来，将必要的知识都学好了，才能去见她。这些必要的知识并不仅仅是巴席提亚奈利家族所积累的草药学和精灵学基础，也包括了贵族才能学习掌握的政治学、纹章学、地理学等等……此外你还必须有足以自保的武力。而所有这些，你必须在成年之前的这三年内掌握。” 卢卡斯听完，因为对自己未来将要面对的庞大压力感到无措，而导致了头脑和行动都陷入了短暂的空白。当他会过神来，第一反应就是遵循本能，寻求摆脱这种压力的谈判。 “只是去见圣女大人一面而已……需要学这么多吗？” “圣女大人因为健康问题，无法离开位于卡多恩城的圣光教会本所大光明教堂，所以只能你去见她。但是由于一些原因……以后你会知道的，总之，你唯一能离开卡内罗前往加入了塞迪斯城邦联合的卡多恩的理由，就是作为爵位继承人去向本族的领导者进一步学习有关草药学的知识。只要是以为了王室服务的理由，多半就不会被阻碍。” 居然要以如此掩人耳目的方式，让卢卡斯产生了一种这个伯爵爵位和父亲的殿堂骑士位阶一样有名无实的感觉。 这么说起来……卢卡斯突然想起来，之前伯爵的态度也像现在这样放松的时候，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次日再去见他，态度就变得和以前一样疏离了，那个时候小公爵大人已经离场，除了他们之外还在房间里的是…… “现在……可以叫您外公吗？”他试探着问道。 伯爵笑了，很温和，还有些宠溺。 “现在可以，但在别人面前不行。” “‘别人’也包括您的贴身侍从吗？” 伯爵的视线突然变得锐利，定定地看了卢卡斯一会儿后，说。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有些事情不需要向我求证。” “那科拉迪呢？您有多信任他？” “按辈分算起来，科拉迪是你的外甥，也是巴席提亚奈利家的人。他母亲生他时难产去世了，父亲虽然有团骑士名衔，但却是个只会骗酒喝的无赖，在他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安格拉……就是你母亲，把他带进了王宫，安排在杂役住所，基本上算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 等等，家里有他和斯图尔特两个孩子，王宫里还养着一个？所以才会跟父亲交替在家的时间吗？所以同样在王宫任职的父亲也知道科拉迪的存在？ 包括与精灵有关的事情在内，卢卡斯觉得，可能并不是他总是被隐瞒着事实，而是他从来就没有试图去了解过。毕竟都已经做的这么明显了，现在回想起来到处都是线索，说不定只有自己不知道，斯图尔特可能都见过科拉迪也不一定。 忽的回想起了兄弟那张用乖宝宝的笑容掩饰鬼点子的表情，卢卡斯感觉一阵尴尬的情绪袭上心头，瞬间就冷静了下来，跑偏的思绪也回到了谈话的根本问题上。 会监视身为伯爵的外公，而且外公还就这么任由对方监视的人，怎么想都只有唯一的那一位。但只不过是去见一下本族的圣女大人，这算是需要隐瞒那一位的事情吗？不过既然自己能够以继承人身份去学习，就说明要隐瞒的问题不是出在和巴席提亚奈利本族。 “陛……卡内罗王国和圣光教会有什么过节吗？” “你果然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弗雷德那家伙说的没错……” 伯爵喃喃地念叨了什么，卢卡斯没能听清，当他打算开口询问的时候，话题却突兀地被遏止了。 “你想知道的话，自己去查巴席提亚奈利家在卡内罗的历史吧。有些事情，不能从我口里说出来。” 仅仅是眨眼间，面前的老人表情突然变了，僵硬而又刻板，仿佛刚才那些有点疲惫的笑容都是幻影一样。 “弄清楚你的身份，你没有资格教训科拉迪。他的主人不是你，是我。” 莫名其妙的话还没有说完，房间的门就突然打开了。来人在伯爵和卢卡斯的身上来回看了一遍，才走进来，在伯爵面前鞠躬。 “打扰了您的谈话非常抱歉，伯爵大人，客人们已经在小客厅等候着了。” “嗯。”伯爵傲慢又疏离地表示自己听到了，然后语气和缓却充满威压的说到，“把餐具收拾了，再打盆水来让他把脸收拾干净。” 说完，连招呼都没有，就从软椅上站起来，径自走出了房间。 那个刚刚闯进来的仆人，拍拍手，唤来了杂役和科拉迪收拾，自己也跟在伯爵身后离开了房间。 最后在走出门之前，他侧身给餐车让路，在那短短的停下脚步的间隙，他看了卢卡斯一眼，也把自己的面容暴露在了卢卡斯的眼中。 那是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青绿色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