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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山宅

    十一月十一,大雪簌簌而落了。

    “小山,王叔真是好箭法,看这一箭,射眼对穿,等这场雪停了,我怎么也得跟着出趟猎,学两手,到时候,你可得替我说几句好话。”尽管笨嘴拙舌,一句话说的吭吭巴巴,罗修却丝毫不以为意,这要搁以前,他可没有这样的心态。

    皮肤黝黑,一脸憨厚的王小山也习惯了罗修的说话不利索,道:“还用的着俺?俺爹要知道你有兴趣,还不知道多高兴哩。”

    王小山生月比罗修小几天,不过那壮实的样子,便是十六七的镇里孩子也赶不上,在家里,王小山已经算的上劳力了。

    “走,小山,我去取钱,这么肥的两只雪兔,我和福伯可是能好好解解馋了。”短打扮,套着立领狼皮坎肩的罗修兴致不错,象很多人一样,他喜欢雪。

    王小山退缩,“俺出门时俺爹一再嘱咐了,钱可不能收,你治好了俺爷爷的老毛病,全家人都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哩。”

    罗修呵呵一笑,不再纠缠,道:“既然上来了,带付药给你娘。”

    王小山的母亲血液循环弱,一到冬天就四肢冰凉,冻的晚上都睡不好觉。家里也没条件整黑枣、黑米、黑芝麻给她吃,罗修前段时间嘱咐王山进山摘菜黑木耳给她吃,又配了汤药,吃了一个疗程,效果不错。如今雪一下,雪后就会上冻,天也更加阴寒,再开两付药,以免病情受环境刺激而反复。

    王小山这回倒是没有拒绝,摸着头嘿嘿傻笑两声。

    罗修莞尔,不禁想起了初次为医诊病时的情形。没人相信一个十二岁的娃子能治病,还是王山他爹以‘豁出一身剐’的劲头才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这一转眼,青龙沟有三十多户人家接受过他的诊病和用药,虽然都是些难缠的慢病,一时难以根除,但良好的治疗效果还是让这些山里人对他感激不尽,猎采来的山货捡最好的给他送过来,看到那一张张局促甚至显得笨拙的笑容,罗修觉得被晒春阳还要舒坦,只为一个字‘真’。

    虽说是瑞雪兆丰年,但这雪一下,山道石阶就会变得危险难行,白日一晒一消、晚上山风一吹一上冻,情况会更糟。白头山北麓倒是坡势较缓,林子也密,行走起来不愁攀爬借力的依托。但那边没清出路来,地上树茬子、石尖子……也不好走,而且直接连着青龙山纵深,大大小小的兽经常光顾。

    好在罗修和罗福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不但储存了足够过冬的粮食,还腌了一缸菜,挖了菜窖储存了一些现菜。又从青龙沟的村民那里赚了两坛咸菜(药钱),再加上几十斤的风干rou和几串腊rou,吃到春暖雪融也没问题。只是这吃水,就只能是取雪水了。

    送王小山下山,却见山路上有两人踏雪而来,棉衣雪帽,看不清面容,前边一人身材娇小,着粉,后边一人看样子是成年妇人,着素。罗修眉头微微一蹙,这白头山,一般人可不会来,更何况是这样的天气,而且还是女人。

    “呵,这雪,青岩镇那边还是零零星星,到这儿就鹅毛大片儿啦!”两个女人行路似慢实快,几十息,大几百阶阶梯便甩在了身后。上得山来,头前那女子便似自言自语般说了起来,看她呼吸平稳,显然刚才登山对她算不得什么。

    罗修一看,认识,姑母家的,二表姐冯清儿,去年也是这个时候来的罗家,住到小年才走。罗修跟冯清儿当年因为一块五香牛rou结了仇,隔年解了仇。再隔年又因一方丝帕起了争端,再再隔年又说开了。总的来说有点不是冤家不聚头,因为两人之间算是有些故事,所以走的倒是比其他兄弟姐妹近一些。

    “那也犯不着这天儿往山里跑啊!都后半晌了,本就天黑的早,又是大阴天,调头往青岩镇赶都不赶趟了!晚上睡哪儿?跟青龙沟的村民挤黑屋子乐意么?”罗修闷闷的想着,上前见礼:“二表姐好,馨嬷嬷好。”

    馨嬷嬷是冯清儿的乳母,身份不比一般下人。以前并未察觉,如今罗修拥有了主宰灵,魂力大增且较之三月那会儿精纯凝练了一倍有余,这眼力、感知最少上了三个层楼,一望之下,发现与他姑母罗绮同龄仿岁的馨嬷嬷竟然是很可能是灵师上品的修为,比之大伯罗恪都要强上一些。这等实力,便已足够让人尊敬。

    “七少爷多礼了。”馨嬷嬷客气的回礼,一双眼暗中仔细审视罗修。

    冯清儿见了罗修可没有暖房时那般淑惠,直接嚷嚷:“表弟,我饿了,也走不动了,晚上我要睡你那屋!”

    罗修险一险没绷住,“晚上睡我那屋,这话听的咋这么别扭呢!”

    罗修头前引路,冯清儿左顾右盼,馨嬷嬷亦步亦趋。

    “这石墙是后来砌的吧?呀,还养了鸡!咕咕!咦?烟囱怎么如此安排?这木帘子挺有意思……”冯清儿看什么都新鲜,唧唧喳喳的象只黄鹂。

    馨嬷嬷看的暗暗点头,虽不是什么大工程,却可以看出是用心的、一点点完善起来的。“并非府中传的那样在表现,而是认真踏实的在这里安居。”

    罗福听到动静,已经迎了出来。馨嬷嬷本以为这已经上了年岁、又经历了那么多事的老骨头定是一身的枯槁、满面的憔悴,未曾想却是皱纹舒展,气色红润,那背比起去年见时还要挺一些,一身皂衣干净整洁,花白的山羊胡梳理的根根顺畅,倒是越活越精神了。

    小小檐廊下扫去沾衣的雪,一进屋,扑面而来的是暖热和淡淡的木香、药香,空气润泽舒畅,一点不燥。

    敲了敲木墙,又跺了跺脚,冯清儿扑扇着大眼睛问:“表弟,为什么加层木板屋里就暖和了?”

    罗修简单的解释。

    馨嬷嬷暗忖:“七哥儿这口痴的毛病还是没丝毫好转,却是一件憾事。”

    “这都是你想出来的?”

    “书!”罗修让道:“里边请。”

    “呀,你这屋成药局子了!”

    听着冯清儿的感叹,进得罗修房间的馨嬷嬷一看,可不!人家装点用圣贤书,七哥儿用的是药格子,东墙和南墙、整面墙都是整齐排列的药格子药抽屉,有意思的是,南墙是有大窗的,药格子将窗户的位置空出来,设计的还很合理,一点都不影响采光。如今内窗开着,外窗的合页也都开着,可以清晰的看到院中雪落,也算是一道小小景致。

    “表弟,为什么你这屋里药格子如此多,药味却不浓呢?是因为窗子长开吗?”冯清儿头前还问这句话,后脚注意力就被壁炉和壁炉周围的布置吸引了。女孩子总是对居家装饰之类的更感兴趣。这壁炉可不是大晋的产物,而是丝路极西的大秦那边的风格,壁炉周围的兽皮软椅、矮几、一大块羊剪绒的地毯……虽然这些并不值几个钱,却都是花了心思和精力在里边的,冯清儿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自然是觉得新奇有趣。

    馨嬷嬷则是注意到了西墙上挂着的那幅字:‘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字写的并不如何好,提按折转处多有稚嫩,不过,却自有一股勃勃气势透字而出。这让馨嬷嬷很是有些纳闷。“七哥儿年纪小小,这心境修为上,却已有了品级?”

    茶是山茶,卖相差了些,棕黑的汤,倒像是药,刚一入口满嘴的草根味,但在一息之后,再咂吧嘴,却是唇齿间有山涧灵泉的甘甜和山参木精般的淡淡药香,这也就罢了,最难得的是茶汤下肚,四肢百骸都微暖而舒适,却又有一股清凉直透泥丸,神凝魂静,这就不得了了,这茶已然有几分炼者特制的丹药的功效,却又不仅仅是对魂力有好处,而是神、体皆宜。

    馨嬷嬷再看向罗修的目光,已没有那么清冷了。“山茶这平凡之物中见了神奇,那调制这山茶的人呢?”

    饭是便饭,青菜鸡蛋,山菇丝炒rou丝,烤兔rou,飘着几滴香油的蛋花汤,二米饭;跟罗府几名在青龙镇叫的上号的大厨的手艺比起来,差距甚远,也就是吃个新鲜,但这基本上都是罗修做的,这个可就意义不同了。连冯清儿也感觉出来了,罗修已经不是上次见到的那个孤傲不群的罗修,或者说,罗修的孤傲已经渗到了生活的点滴中,而不是停留在表面。格物,常被评价为玩物丧志;厨艺,那是贱业;罗修的泰然自若,罗修的我行我素,罗修的乐在其中,都说明了这个刚刚步入少年之龄的七哥儿已然有了坚定的信念、长远的目标,而不再在乎旁人的非议。

    晚上,冯清儿和馨嬷嬷躺在床榻上,低声细语。两床新被褥本来是罗修和罗福准备过年辞旧迎新时换的。至于床榻,睡两人并不嫌挤,外面的炕同样如此。只不过自己的床榻让别人睡,而且还是女子,对罗修来说,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心里多少觉得有些别扭。

    馨嬷嬷轻柔的将冯清儿额前还有些湿漉漉的秀发拂至耳后。“可惜了……”

    “嗯?”冯清儿睁大眼睛,有些不解的看着自己的乳母。

    “七哥儿这一年里的转变非常大啊!”

    “是呢!都觉得有些不认识了。一下子会了那么多本事。”冯清儿想到了那直接可以加热的浴桶,加些药材,洗完澡竟然说不出的舒服。“这方子得从七哥儿嘴里套出来,还有山茶,想来也不是什么金贵东西,走时要几斤,馨母赞不绝口呢!能让馨母瞧上眼的还不多。”

    冯清儿美美的想着,却不知道馨嬷嬷所说的‘可惜了’并不是指这些表面的东西,而是指罗修的心路转变。从幼稚走向成熟,如果冯清儿那时在罗修身边,相伴相随,那两人的关系可以说是牢不可破,而现在,再想走进罗修心里,冯清儿花十倍努力,未必有那成绩。

    这事毕竟谁也预料不到,谁能想到,一个十二岁少年,在大半年的时间里,竟完成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段心路历程呢?馨嬷嬷知道冯清儿喜欢罗修,但如今却已不看好这段感情,冯家的阻力大也就罢了,两人不能心有灵犀,情投意合,却是最大的鸿沟。还有就是,馨嬷嬷敏锐的发现,罗修到现在还没有想透冯清儿顶风冒雪而来的情谊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