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及锋而试
韩都新郑,黄日悲曛。 救兵一个未至,秦军万人围城。 韩安再度不安,张良坚持纵然五国不来,也要举国一战。 国未亡,心不可先亡。 “秦军若攻下新郑,民还可作亡国之奴,君将无立足之地!所以王上,必须一搏。” 懦弱的韩安仍旧没有十足信心再有作为,直到女儿和幼子过来问安。 十五岁的棠棣公主,十岁的长公子成与七岁的公子允。 两位公子年岁尚幼,只顾陪着父王哀伤,反倒是公主横眉一扬。 “父王,战便战,怕秦人做什么?若横竖一死,女儿愿提剑殉国,死在战场!” 侍立一旁的张良不禁抬眼去看这位公主:棠棣,人如其名,似花艳烈。 韩安悲感交集,韩国一旦倾覆,孩子都会沦为臣妾被人奴役,终于抖擞精神上城督战。 城外秦人营,千帐索命灯。 秦军主将,名腾,一个温和得毫无戾气的文官。 灭韩之战也很温和,两个原因:一是对手太过温柔所以战事根本无法壮烈;二是韩王献城让地早已自我宰割到死亡边缘。 韩国怕被秦国灭国于是献上南阳示好,秦王很感动命内史接收,然后以南阳为跳板彻底灭韩。 腾,本是掌管京城民生政务的长官,代理南阳郡守后,用一年的时间将韩国南阳变成秦军后方。 有什么样的王就有什么样的兵,韩军疲于保命,总在想退路于是退路它害羞,没了。 忌选择内史帐下,就是料到灭国之战一定升迁很快,然而火花闪电的速度也着实吓人。 他飞速升迁也有两个原因:一,杀人如麻,秦军以人头计功,几十颗人头能换好几级爵位;二,主将知道他是右丞相长子,顺水人情该送则送。 秦军攻到新郑城下,忌也被擢升到主将跟前。 新郑布防有模有样,攻城势在必行,有硬仗要打了,秦军上下激动得迸出泪花。 王书来,一盆凉水当头泼下。 王谕有二:一新郑必须拿下;二,伤亡必须小,不仅秦国要小,韩国也要小。 “这一仗,不按人头计功了?” “王上的意思是,咱们就算杀进新郑,也不一定能算功?” “打下不就行了吗?怎地,王上还想要一座完好的城呢?” 韩国若灭得太过惨烈,其他五国必定反抗激烈。 为了开个好头,新郑最好不战而下,要不然秦王怎么会派内史来攻取韩国。 “谁愿入城劝降?” 大部分人都愿意,此事成功,下半辈子可以躺着享福。 最后,主将还是选了右丞相长子,因为以他的阅历判断鬼谷门生最适合做这种事。 然而,忌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策士,他之所以入门是因为师父缺人养孙女,他之所以出师是…… 他还没出师,与师弟合谋偷逃下山的。 邦交,国之大事。 使者一正一副,很不幸忌只是副使,正使由秦王亲自委派。 正使望着新郑城楼,八字胡勾出一个瘆人的冷笑:“孙子!你姚贾爷爷报仇来了!” 出营门,穿壁垒,过长街,踏宫门,入韩廷,他们像两只蚂蚁走进一簇蜂窝。 “降,新郑与韩王毫发无伤;不降,破城之日,屠城之时!” 韩安本就优柔,来使一个不阴一个不阳,明明是在自家地盘却最先露怯:“这……当真?” 鬼谷有同门相残的习惯,忌与良未能免俗,准确地说是三位,因为姚贾也是纵横家。 张良出列:“臣启我王,秦使之言,不可轻信。信任秦国的下场就是楚怀王!怀王被秦相张仪以割地哄骗,盟秦绝齐,却被秦人劫至咸阳,最终客死异乡。秦国向来言而无信,尚权谋诓诸侯,今日我王出降,明日我韩民将为齑粉!” 此言属实,诸臣细数秦国坑蒙拐骗的旧账,从长平之战杀降到秦燕之盟毁约。结论是:大王你不能听他胡说八道,咱们不能降啊! 副使不知该如何辩驳,求学之时他就没赢过策论,因此不由得对正使肃然起敬。 “今日之秦已非昨日之秦,秦以天下为事,韩民即为秦民,秦国断无屠杀子民之理。” “韩国自有国号,韩民自有君主!役民如牛马,豢民如狗彘!牛马狗彘就是秦民,韩人不屑!” 姚贾打量张良,只见一袭布衣无法断定职位,只好以阁下相称。 “阁下一人一身,岂能夺百万韩人之心?” “我生于韩长于韩,韩人直抒韩人肺腑,何谓夺心?!” “秦自商君变法以来,道不拾遗、家给人足。荀子入秦,三夸秦治:其民淳朴之至,其吏大公无私,其廷恬如无治。天下之治,无如秦者!六国之民莫不一心向秦,阁下与韩王何不顺应民心?” “荀子也曾言秦四世有胜,却非仁义之师,实乃末世之兵!如夏之桀,如商之纣,死日不远!” “然则秦国死日遥遥无期,行将死者乃是病笃之韩!” “故而荀子之言不足为信,天下之民何曾一心向秦?” “何为民心?无战即是民心!诛战即是民心!秦为天下而战便是民心!” “诛战?!战祸由秦而起,杀我同胞还要我感恩?!可知无耻二字如何书写?!” 这一场口舌之战不可能有胜负,从日出辩至日中,势均力敌毫无结果。 秦如明月,韩如萤火。 明月之心朗照十方人间,萤火之梦愿守一寸光明。 月明,则夺萤之光;月晦,便增萤之色。 明月在天拨云邀皓日,萤火虽美难照夜行人。 月似无错,萤更无罪。 这是战国,战国唯一的正义是:弱rou强食。 “韩王心不向秦,是想一心向死?!” 圈子兜回关键,秦国大军压境,秦使入城是为韩王送生机,别他妈给脸不要脸! “生而为奴,死又何妨?!” 所谓骨气,便是百死不坠其志,千钧不屈其膝,你们先不要脸凭什么给你们脸?! “放肆!我问韩王,何曾问你?!”姚贾转头看韩王,攻心还需向正主:“韩人秦人都是天下人,韩王您不过失去王族身份,韩人就可得永久太平!您只要放低高贵的头颅就可以免去一场浩劫!您爱的人不会死,您的子民不会亡!” “你放肆!”张良真是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秦王为何不低下高贵的头颅,将秦国奉给天下?!” 道理无法再讲,姚贾换了一副面孔,大笑三声。 “好极!好极!好极!” 你们以为我是来劝降的吗? 姚贾说:想要韩国投降的是秦国,而不是我,我的心愿是秦国把韩国屠得片甲不留。 至于为什么?还要从韩非说起。 六年前,李斯出使韩国,要下师兄部分著述,回国献给秦王。 秦王见书倾倒,说下一句痴心话:“能得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后来秦王为了得到这位梦中人,三番两次下书征召,然而韩非死活不给面子。 三年前秦王实在按捺不住内心渴望,大军压境问韩王要人。 韩王安只好交人,可怜秦王得到韩非的人,却没得到韩非的心。 他对韩非的所有礼遇,只换来韩非一柄暗剑,暗剑中伤的对象是为秦王扼杀四国合纵的外使。 谣言是:姚贾损公肥私,耗费百万财货其实是为掏空秦国国库。 韩非当然是想拔掉秦王的老虎牙,能拔一颗是一颗,只可惜他这个治学的天才却是政治的傻子。 他将权谋之道写到极致,他将帝王之术论得透彻,自己半点都不会用,反倒便宜了李斯和秦王。 姚贾自证清白加上李斯借风一言,秦王就决定杀了韩非,我得不到的人也不能让别人得到。 “如韩非所言,我姚贾是‘世监门子,梁之大盗,赵之逐臣’,不折不扣的卑劣小人,他为保全韩国射向我的冷箭,今日,正好还给你们。” 姚贾准备告辞,表示会为韩国“美”言,争取不让韩安被鞭尸抽筋。 激将之意很明显,成败的关键在韩安,姚贾转身的刹那韩安的手都在颤。 然而,姚贾演得太逼真把自己人也骗了,副使一个反手就把“卖国”的正使撂翻在地。 符节指在姚贾喉头,话说给韩安:“降,他死,你活。” 韩安冷汗涔涔:肯定不能让姚贾这个小人得逞,那就……降? “副使,能保全城百姓无恙?” “若我半句虚言,不得好死。” 张良慨然一跪:“城中十万男儿都可为韩国一战,王上万不可自弃!焉知新郑不是即墨?!即墨孤城死守六年,齐国最终得以复国,韩国不一定会亡!王上!” 是啊,是生是死还不一定,此时降就没了退路,万一能打赢呢…… 韩安太过优柔寡断,本是决策人却左右为难,有这样的君王是臣子的悲哀。 与良同窗数年,忌从未赢过策略,却也从未输过武艺,无论是刀术剑术还是行速。 陛前侍卫的刀无端出鞘,待所有人反应过来,秦国副使已经站到韩王身前。 他拱手向韩安奉上从侍卫腰间夺下的一柄刀,恭敬的外表下是一个危险的暗示。 群臣惊愕,张良怒极:“邦交大事,岂能儿戏?!” 昔有曹沫持匕首劫齐桓公,近有蔺相如血溅五步迫秦昭王,儿戏又如何? 四目对视,韩安从未见过如此深冷的眼神,若荒山之木如古井之波,无言之中极尽威慑。 无论韩国命运如何,韩安都已走投无路,兵临城下与武夫加威终于将韩安彻底击溃。 “安死不足惜,岂能连累全城百姓?若定要有人受辱,安为韩王,愿一人承受。” “王上……” 阶下一片哀嚎,各人心怀不一。 有人高喊王上不可,纵然灭国也要轰轰烈烈热血流尽。 有人高喊我王仁心,大恩大德满城臣民定当没齿难忘。 棠棣公主本在殿外,铁甲戎装要与秦人血战,一个“降”字入耳便提剑闯殿。 “父王,要降?” “棣儿,父王对不住你。” 棠棣满脸泪水:“父王没有对不起女儿,父王应该自问,是否对得起韩氏列祖列宗。” 韩安哽咽:“安无能,上愧对于祖先,下无颜于臣民。可我一人荣辱,与数十万百姓性命相比,何足挂齿?父亲,不能用他们的血来保全韩国王室尊严。” “这是安忝位韩王,能为诸位做的最后一件事。” 无人能知韩安此刻心情,究是懦弱还是仁慈? 姚贾的话占去六层分量,韩人与秦人的区别只在换一个君王,于百姓而言,活着就是最好。 一家之主尚不能无故舍身家,一国之主却甘心拱手让社稷,有君如此,又好似是臣民的幸运。 在棠棣朦胧的泪眼里,在君臣或悲或愤的注视中,韩安走下王位,一步一步迈向深渊。 “韩王出降,韩民无伤!韩王出降,韩民无伤!韩王出降,韩民无伤……” 万人齐呼传过长街宫道,撞进亡国之君心头,他仰天饮泪长声悲戚。 “秦使,出降以后,若韩国臣民再遭屠戮,韩人荒尸厉鬼也不会放过秦国。” “若有虚言,碎尸万段。” 韩王安素车白马出城,奉上王玺,国门大开,国丧。 秦人入城,麻木的韩民站在道旁麻木地看着,庆幸着虎狼之军这一次不是恶魔。 秦军履行诺言,秋毫无犯。 无论平民还是贵族都得以保全,唯有王族不可能全身而退。 “从此韩国子民即为我大秦子民,秦王自会恩恤,腾也会善待。韩国宗室,腾无权处置,还请韩王携妻子入咸阳,由我王裁夺。” 主将要主持政权交接事宜,押送的任务,落到副将身上。 至于正使姚贾,今日一战并没有展示他本领的十分之一,若非副使忽然搅局,好戏还有很长。 “我记韩非的仇,也会记你的仇,后会有期!” 外使笑着撂下这句话就策马北去,赵国才是秦国的劲敌,邯郸,才是姚贾的主战场。
姚贾不想回咸阳领赏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想给韩安添堵。 亡国哪有不恨?又不都是圣人! 恨得最狠的未必不是韩安,可闹得最凶的却是另有其人。 “我们会被如何处置?” “父王会不会被处死?” “是否从此再无自由?” 将军沉默换来公主冷笑:“一问三不知,却原来是一条只会替人疯咬的狗。” 忌生性如木,木本无心,故而无情,不以面色示悲欢,只凭巴掌说喜怒。 宫裳跌坠在地,一如名花摇落入流水,花落必有人心疼。 “还未成行便辱我公主,若到咸阳还不知会如何羞辱我王,这便是你们所谓的善待?” “有本事就杀了我!若棠棣的血能唤醒这群废物一点点血性,也比被你们秦人呼来喝去强百倍!” 听闻此言,那些易主的朝臣,有的热泪盈眶跪地叩首,有的以袖遮面无地自容。 棠棣的请求,忌成全了一半,赏了她一个半死。 小公主掣出腰中剑划了将军一胳膊血,然后就被将军一巴掌再度扇倒在地。 遗民暗自嘘声,一位少年人怒气直冲云霄:“畜生!敢伤我公主!” 那是张良的弟弟,他本以为兄长归来就可以逆转天地,不曾想仍旧是不堪的结局。 男人为荣誉而战,也为女人而战。 女人被打是男人的耻辱,更何况这是他们的公主。 少年赤手空拳扑向仇人,未到身前就被一道剑影封喉。 可怜幼树还未参天便折了根芽,红颜少年零落如叶,双目圆睁,喉头喷溅着guntang的热血。 天地失色,四野无声,只有良的一颗心被吊上喉头久久落不回去。 他扑到弟弟身边,抱着少年呼唤乳名,一声又一声,一声再一声却得不到回应。 明亮的眼睛逐渐失去光色,死神带走了少年的生命没有带走他的愤怒和憎恨。 少年最后的目光定格在仇人身上,忌没有回避那仇视的眼神,四目对峙,他依然赢了。 冰冷的眼神目送了少年最后一程,也目睹了师弟的撕心裂肺和恨火燎原。 “诸位就甘做亡国奴吗?!公主今日情状便是各位妻女明日!我兄弟今日横死,明日便轮到诸位父兄!秦人占我土地,是为奴役我大韩臣民!与其世代为奴,何不就此扑杀虎狼!” 棠棣高声附和:“死不为奴!” 血勇之士赤手空拳袭向秦人兵马,区区数十人的混乱很快被轻松镇压。 自尊,差不多是人存活于世的根本,今日,张良全然丢尽。 若当日肯用心学武,此时拼却性命也还能为弟弟报仇,为公主解恨。 可惜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瘫在仇人手里无能为力,连活下去都要靠别人的施舍。 “将军,此人是我师弟。今日之事,是我与他的私怨。” 主将应允请求,附耳嘱咐一句:棠棣公主性情暴烈,你温柔一点。 忌的温柔就是把本来可以扔的动作变成推,本来可以用踢解决的事情换成掌嘴。 棠棣依然不肯走,几百年灭国旧例,未嫁的亡国公主入秦就意味着要给秦王做妾。 她回看父王母亲一眼,一头撞向宫前柱石要殉国。 石柱没断,公主的脑袋也没开花,只是忌的胸膛颤了一颤眉峰扭了个结。 他依然沉默,呕血也不动声色,拎起撞晕的小公主扔进车,终于可以安静启程了。 棠棣醒时车驾已出韩国,寻死觅活终被摔脸掌嘴到不想再死。 此仇不报不为人,有朝一日我一定要打回来!王八蛋! 张良的运气比棠棣好,因为主将比副将温柔太多。 杀一个人是杀鸡儆猴,不能再多杀人,何况张良并没有担任官职,对于庶民,秦王谕令是优待。 关禁三月以示惩戒,恭迎出狱以示尊宠,腾念他出自名门望族,问其是否愿意在新郡任职。 胡子拉碴的张良冰冷回绝。 彼黍离离,稷麦青青,斜阳照阡陌,亡国人只恨花草无情不肯着悲色。 棠溪水犹清,草庐萧瑟,院中瘦梅因风怯,墙外孤坟随草没。 韩夫人清扫着一室狼藉,扫几下垂一回泪,小小一间书舍像是要扫到地老天荒去。 书舍空余书架,韩国亡了,秦王最先想到的不是韩宫奇珍,而是韩非的书。 他派贴身宦者赵高专程到此将韩非著述全部搬入秦宫。 丈夫一生心血被人抢去,孤儿寡母只能相对悲戚。 六年了,张良此时回来,是客,坐在师父当年的位置,夫人捧了温水给他解渴。 云儿十一岁,早已记不得这位哥哥,张良抱着他哭了一场。 “你丧亲父,我丧幼弟。从今以后,咱们兄弟,相依为命。” 云儿像父亲,生性冷漠且有口吃之疾,不知如何应对陌生人的痛苦流涕。 张良哭了许久才知伤得失了神志,怀里抱着的终究不是弟弟,自己的弟弟躺在棺木里。 父母过世,长兄不至,幼弟不葬。 良灵前长跪,一夜无话。 国破家丧,个中滋味,只有眼泪能诉。 第二日,家臣问:何时葬? 不葬。 亡国之恨不消,弑弟之仇不报,就不葬。 那一副棺木就停在张氏中堂,尸水横流,腐rou生蛆,最后只剩下一具白骨。 越是触目惊心,越能记忆深刻。 从此,张良在棺木前读书,练剑,用家族累世财货广结天下豪侠。 又一回深梦中醒来,晨光熹微,棺木上多了一串紫藤花铃。 师父?师父—— 他放声高喊却无人回应,问遍家臣奴妾也不知此物从何而来。 清河的铃铛落在棺木,师父必然来过,可为何不愿露面? 是我无颜相见,不见倒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