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屠佛
从四川到南京列车上的,只坐着寥寥数人,接近年关,行脚跑商的也是等大年十五过来,才会再出来做生意活计。从成都到南京共三千多里路,坐火车也要一到两天的时间,这恰好是今年的最后一趟车了,车厢内剩下的几人,都是赶着回家吃一顿年夜饭的外乡人。 或许因为只有寥寥数人,他们凑在一起,各自谈起各自的家乡,或是比起家乡的美食,或是期待着回家有一桌团圆饭,这些人一年到头恐怕也只有年关才能回到家中,与团聚,这是他们一年里最期待的日子,是他们的盼头。即便只有几个人,各自拿出一点带回家的东西,相互交换着,彼此吹嘘着一年来各自的见闻,或喜或悲又一年,是富是穷也归家。一下子也能够把这冷清的车厢变得热闹起来。 可是这一派热闹气氛之外,冷清的坐着一个光头大汉和一少年,他们对桌而坐,一路无言。少年的目光总是透过一点点的玻璃,看向窗外的世界,这是他第一次坐火车。这蒸汽的怪物拉着他正通往一个他从未去过的城市,南京。 少年正是虞小楼。 就在今早,病虫儿和药虫儿把虞小楼送到了对面的光头大汉手里,光头大汉一句话也没说过,他不凶悍,总是笑眯眯的,虞小楼却害怕他。虞小楼时不时偷瞟着光头大汉,他总是笑眯眯的看着周围的一切,可是没人找他聊天,他也不找别人说话,他甚至不看着虞小楼。 虞小楼只知道光头大汉是个有钱人,他穿的皮大衣发着亮光,细腻细腻的,一双羊毛靴也擦得干干净净,大衣的里面是精心打扮过的西装马甲,还有一根金色的链子横在他圆滚滚的肚子前,一段金色的怀表则放在马甲兜里。 光头大汉不像是南京那种地方养育出的人,甚至都不像长江以南那地界儿的人,他很高,比王豹还要高,还要壮。虞小楼看到,他的手指却很修长,极为漂亮。病虫儿告诉虞小楼,光头大汉在南京开着一间最大,最豪气的酒楼,年底将至,酒楼要做上那么几十桌的年夜饭,缺人手,所以病虫儿和药虫儿把他卖给了光头大汉。 虞小楼知道肯定没这么简单,人贩子哪都能找,他没必要大老远跑到四川来找药虫儿,何况药虫儿只是个郎中,不是人贩子。 可他没有问,没必要问,他终究会发现其中有什么名堂的。 天色渐暗,列车员推着滚车,上面是刚做出来的饭菜,这是这一节车厢才有的待遇,这是最好的一节车厢,饭菜装在铁质的盒子里,路过光头大汉面前时,他取过来两盒,把一盒推向了虞小楼。 虞小楼整好饿了,他大口大口的往嘴里扒拉着饭菜,他觉得好吃极了,到底是一等车厢的饭菜,实在是好吃,他狼吞虎咽的吃起来,坐在对面的屠佛只是简单吃了几口之后,便把那铁盒放在了一边,脸上笑眯眯的神色变得难看起来,他皱着眉头,看向虞小楼。 有钱人就是毛病多,虞小楼心里想着,接着大快朵颐起来,车厢里剩下的几人也吃着提供的饭菜,停下了交谈,一时间车厢里便安静下来,只剩下咀嚼与吃下美食的感叹。可是那光头大汉却再也没动过一口,他环绕了一圈车厢内的重任,摇了摇头,竟然从身旁的箱子里拿出两个馒头出来吃。 光头大汉吃着馒头,原本皱在一起的眉头散开了,一对眼睛又玩成了一条细线,他又恢复了那笑嘻嘻的神情。 “难不成这有菜有rou热腾腾的饭还比不上你的两个馒头?”虞小楼停下筷子,看着光头大汉的举动,实在是不明白问道。 “你尝尝?”光头大汉把馒头掰下来一下快,塞到了虞小楼的手里。 虞小楼摸了摸,除了比一般的馒头软了些,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虞小楼照常塞进了嘴里,咀嚼起来。 他的舌尖上好像划过一道闪电,刺激到了他的味蕾,这馒头入口便有一股清香在口中流窜,咬下第一口只觉得绵软却不散,在虞小楼牙齿下有弹性的不断被嚼碎,却没有一颗碎渣冒出来,即便被嚼碎,馒头还是紧致的连在一起。 再咬下第二口的时候,这馒头里冒出一股浓郁的rou汁香气,却丝毫不腻,与之前的清香融为一体,只觉得口中一阵清爽,却又不失吃下了rou汤的满足感。 第三口、第四口、如此的感觉不断复加着,越嚼越馋,明明吃着最普通的干粮,可是虞小楼的口水越来越多。咀嚼到了最后的时候,口中的小块馒头顺着虞小楼的喉咙滑进了他的肚中,将那rou汁的浓郁和清香的气息一同带走,却停在了喉头到脖颈的位置,久久不散,回味无穷。 虞小楼舔了舔嘴皮子,他的食欲已经被激了起来,他再低头吃那铁盒里的饭菜时,只觉得这饭菜五味都杂糅在一起,什么也尝不出个好坏来,米饭也不够香软,如同嚼沙般,也推开了那铁盒。 光头大汉点了点头,似乎对虞小楼的反应很满意。 “你这馒头......能不能再给我半个?”虞小楼觉得自己明明已经吃饱了,但是方才吃了那一小块馒头之后,却还想再吃。 光头大汉笑嘻嘻又递给虞小楼半个馒头,虞小楼接过来连声谢谢也来不及说,就一口咬了下去,这一次,浓郁的rou汁香气更盛,彻底弥漫在虞小楼的口中,馒头皮上散发的清香却只是淡淡的留在唇齿之间,香软而紧致的馒头在虞小楼口中不断的咀嚼着。他的脸上露出了和光头大汉一般笑嘻嘻的神情。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馒头?虞小楼自打咬下第一口,这个问题就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如果每一个馒头都这么好吃,他就不会再惦记烧鸡了。这馒头太香了,半个馒头被虞小楼几口便吃了个精光,脸上却还是一副回味无穷,意犹未尽的样子。 光头大汉又拿出一竹筒来,这种古朴又粗糙的东西十分不符合这光头大汉一身精致又赶新潮的打扮。他拧开了竹筒的盖子,咕咚咕咚的喝了下去,又舔了舔嘴皮子,好像好喝极了。虞小楼眼巴巴的看着光头大汉,目光全都停在他手中的竹筒上。 虞小楼觉得这光头大汉拿出的东西都是神器的宝贝,能比得过烧鸡的馒头,这他方才喝下去的东西,又不知道有多好喝。 “能不能......也给我尝尝?”虞小楼觍着脸又问光头大汉。 “哈哈哈哈!”光头大汉爆发出一阵大笑,好像整个车厢都因为他的笑声而震动,他把竹筒递给虞小楼。 虞小楼如获至宝般的端着竹筒,先闻了闻味道,没有气味,难不成是水不成。他慢慢举起竹筒,张开嘴接过去,淡黄色的晶莹液体顺着竹筒流入虞小楼的口中,是鸡汤。虞小楼不可思议的看了看竹筒,这鸡汤清澈见底,没有一丝油浮在面上,只是淡黄色的汤汁安静的躺在竹筒里。 他又喝了一大口,醇香又略微带咸的鸡汤在口中像清水一样散落轻盈,一股清泉的般的朝着喉咙滑去,没有一丁点油腻的感觉,醇香却留在了口中,虞小楼再喝第三口的时候,这股醇香便又重了一分。 虞小楼干脆咕咚咕咚的大口全部喝了下去,实在是太好喝了,这鸡汤配上先前的馒头,馒头片的清香,回味时留下rou汁味,和最后用这鸡汤的醇香冲刷之前留下的味道,只在口中留下一道清爽的感觉。他又舔了舔嘴皮子,好像一滴也不愿意浪费似的。 光头大汉拿回竹筒,朝里望了望,一滴也没有剩下,他笑着摇了摇头,把竹筒也收进了行李里。摸了摸衣兜,从其中一个里掏出一包卷烟来和一个铁块来,他取出一根卷烟点上,也不知道怎么一摆弄,那铁块上竟然冒出火来,用火点燃了这一支卷烟,悠然自得的抽起来。 “我叫虞小楼,你叫什么啊?”虞小楼想着吃人家的了,喝也喝人家的了,不搭两句话,自己也实在过意不去。 “我买的你,当然知道你叫什么。”这是光头大汉第一次开口说话,却没有回答虞小楼的问题,虞小楼也知趣的没再问下去,他的脑海里还在不停的回味着那馒头和鸡汤呢。 虞小楼支着脑袋,回想着方才下肚的美味,他看了看光头大汉,这人怎么浑身都是神奇的玩意儿。大汉虎背熊腰的,却一直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似乎唯一能能影响他这笑容的,只有那吃下肚的食物。 光头大汉知道虞小楼正在打量着自己,而他也正在打量着虞小楼,虞小楼方才吃了那馒头和鸡汤之后的反应,让他很开心,那都是他做的,光偷大汉很少会吃别人做的饭,因为都没他做的好吃,但是他却乐于尝试别人做的菜,如果有他认为做的比他好的人,他便一定要学会那道菜。
这么稀奇古怪的光头大汉叫做屠佛,这不是他的本名,没人知道他本命是什么,只知道他姓涂,曾经是广州湛台寺的一个和尚。 屠佛并不一直是个和尚,他曾经是个厨子,一个不怎么成功却异常出名的厨子,因为他做的菜是广州城最难吃的,后来传成了天下最难吃的,难吃的菜多了去了,可是论到一个最难吃,也引来不少食客的兴趣,他们自认吃遍大江南北,好的也吃过,坏的也试过,只听过有人吹嘘自己做的菜是天下最好吃的,却从未听过谁做的菜是天下最难吃的。 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都要试一试这天下最难吃的菜,这些食客里有个老和尚,正是那湛台寺的厨子,叫一心。这一心厨子出家前曾经名极一时,做过的山珍海味不计其数,店家横跨三省,可惜声色犬马,疏于厨艺,最终什么都没落下。从众人捧掉到万人踩的一心,反而参悟透了一个道理,这人唯有一心而专,一辈子做好一件事,这心才不彷徨,不迷失,不受万千世界诱惑,故此他才取了这么个法号,一心。 一心便剃度进了这湛台寺,只做一个做菜的和尚,他做的素斋,却是广州城里出了名的。屠佛听闻一心和尚来了,一时顽劣不堪,偏偏给一心做了一道难吃无比的rou菜,又用白酒调味。都说出家人不食酒rou,可是一心却大快朵颐起来,一边吃还一边大喊好吃。 连屠佛都不明白一心这是什么意思,他明明照着最难吃的做法做的,又放的都是荤腥,这一心怎么昧着良心说话呢。便骂起一心,明明是个吃rou喝酒的又说谎的和尚,却要装作得道高僧。 一心也不生气,只是笑了笑淡淡说道。 “芸芸众生口味皆不同,可是每一个人来了你这都说难吃,你既然能针对每个人的口味做出他觉得最难吃最不爱吃的菜,反观之,你不是能做出天下最好的菜吗?” 一心的话点醒了众人,一个人能够做出所有人都觉得难吃的菜,那他必然也有做出所有人都爱吃的菜的能力。屠佛被一心点破了玄机,原来他这饭馆一直没什么生意,他说他做的好吃,可没人信,索性便反其道而行之,先吸引别人的注意,那猎奇的食客,谁不想试一试天下最难吃的菜究竟是什么味道呢。 后来屠佛随一心上了湛台寺,也做了个和尚,整日给一心劈柴跳水,看一心做菜,一心要屠佛答应他,他这一辈子只可以做菜,因为他天赋于此,只有做菜才能守心不惑,才能在这么个破落的世道里立足,屠佛允了一心,从此安心跟着一心学厨艺。 一心年事已高,能教的也都教给了屠佛,等屠佛要学成下山之时,一心才告诉屠佛,原来这湛台寺的和尚们都干着逼良为娼的勾当,平日里那些上香的姑娘若是孤身一人,又姿色不错,他们便迷晕她,玩弄够了卖到窑子去。一心只是个厨子和尚,他明知道却过问不起,年事已高的他把这秘密告诉屠佛,就是想屠佛下山,带着官兵来剿灭这群佛面兽心的败类。 可是这段话被主持听到了,就在下山的前一夜,湛台寺的和尚们把一心闷死在了床上,他们不能让这事败露出去,屠佛眼睁睁的看着把他领回正道的一心师傅被歹人害死,也不知道怎么就冒出了一股火气。他提起平时劈柴的柴刀,一刀挥下去,那主持便已经身首异处。 屠佛人高马大,平时又做些挑水劈柴的活,浑身力气,他一刀一个,杀得眼红,第二天屠佛下山时,湛台寺里再也没有一个活着的和尚。后来有人问起,他便玩笑般的承认,那湛台寺的和尚都是他一夜之间杀的,恰好他又姓涂,便落下个‘屠佛’的称号来。 屠佛想到这一段往事,又望了望虞小楼,这一路难免无聊,他终于开口主动问了虞小楼一个问题。 “小子!我问你,什么是佛?” 虞小楼眨了眨眼,陷入了沉思。突然问他这么个不着边际的问题,他怎么知道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