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千门八将
天还没亮透,连平时招人烦的打更的都还没出街吆喝,灰蒙蒙的天色下是北平城古老的青石街道,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宿未醒的贪杯之徒摇摇晃晃的捂着脑袋走过这一段路,随之一头栽在了路边,呼呼大睡起来,直到卖早点的摊子出了摊,才会有好心的老板给这路边的醉鬼叫起来。 虞小楼从桌上捡起了布包,看了看睡的正酣的癞子和小四儿。癞子和小四儿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衣服,连睡觉也不舍得脱下来,二人还专门剃了个头,收拾了个精精神神,利落干净的头发。昨夜里还大鱼大rou,嚷嚷着要把虞小楼送到北平城门口才罢休的癞子,现在指不定在梦乡里做什么呢。 虞小楼白了一眼癞子,又忍不住笑了一下,这笑容很快便收了起来,打三年前开始,虞小楼和癞子小四儿就没分开过,这一别往短了说至少也是一个来月,若是往长了说,虞小楼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他也不敢在往下想了。 又检查了一遍布包里的东西,虞小楼把他的一百大洋五十五十的分开,一半揣在身上,一半放在包里,哪怕遇上劫道的,要交出一半就好。虞小楼想着自己也不会那么倒霉,把青布包往肩上一跨,踏出来房门,他把门轻轻的关上,然后望了望门,又看了看一人半高的墙,他不知道从哪来冒出的一股子劲儿。 虞小楼右腿往前一迈,小跑了三步,眼瞅着墙就要碰到鼻尖的时候,双脚的脚尖儿接连蹬墙,速度极快,乍看之下就像是虞小楼整个人贴着墙腾空而起,一下子就跃过了这面墙。虞小楼自己眼看着自己一跃而过,竟然有些不可思议。他这一招‘壁虎游墙’也只是那本《神行百变》里极为简易的部分,至于后半本那些高深莫测的轻功总纲,他不仅看不懂,也没机会看了。 虞小楼还来不及开心呢,就重重的摔在了地上,砸的他屁股生疼,虞小楼爬起来揉了揉自己的屁股。这轻功虞小楼学的都是一知半解,懂了跃墙,却不懂落地,便是这样的下场,虞小楼气呼呼的朝着墙啐了口口水,揉着自己的屁股一瘸一拐的朝着出城的另一个方向走去,他心里还有一桩事没办呢。 这一晚上,虞小楼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他猜到了吴掌柜七八分的算计,照着他这脾气,就算不能反将一军,怎么着要得让吴掌柜这老油条吃个哑巴亏,别叫他小看了自己。就冲这个,虞小楼想的脑瓜仁生疼也没停下来,他一定得想一辙,胜这吴掌柜的一招。 “咚咚咚” 屋外响起了沉重的砸门声,吴掌柜骂骂咧咧的从房间出来,身上还披着他那间丝绒的大褂,迷瞪着眼睛慢慢悠悠的走到了前堂。 “哪位呀?这门还没开呢,您待会儿再来吧,得罪了!”吴掌柜的大声的朝门外喊着,扭过头去,准备再好好的补一个回笼觉。 “吴掌柜的,是我,虞小楼!” 吴掌柜一听门外这人是虞小楼,心里就估摸着得有蹊跷,可是仍旧不愿开门,他这会儿还在困劲儿上呢。 “你啊?那你回头等我开了门再来吧。” “吴掌柜,通匪是什么罪名您比我清楚吧?”虞小楼一听这吴掌柜门都不开就想打发了他,气就不打一处来,直接了当的质问起吴掌柜来。 吴掌柜听见虞小楼这番话,停下了回屋的脚步,心中也升起一股无名火来,快步扭过头去,打开了当铺门前的门板。虞小楼这番话中,简简单单的‘通匪’二字,就把吴掌柜的困意一扫而空,甚至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吴掌柜凝重的望着虞小楼,虞小楼趾高气扬的看着吴掌柜,嘴上带着一抹坏笑,吴掌柜强忍着怒气没有发作,这一发作业正中了虞小楼的下怀,他万万不能自乱了阵脚。 “虞小楼,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进来吧。”吴掌柜没好气的把虞小楼叫了进来,等他走进了房里,又用门板把门堵住。 虞小楼轻快的往厅堂的椅子上一坐,饶有兴趣的看着吴掌柜的神色,他见惯了吴掌柜拿捏有度,谈笑风生的样子,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如今吴掌柜心里明明怒不可遏,被虞小楼这样一个小贼掣肘,却又不好发作的样子,反而是勾起了虞小楼的兴头。 “吴掌柜,我可没乱说,现在土匪闹得厉害,警局的局长巴不得找替死鬼呢。吴掌柜,那警察厅折磨人的手段,你在北平这么多年,恐怕你也听过吧!” 吴掌柜经虞小楼这么一提,浑身不由一抖,那警察厅的辣椒水,老虎凳都是家常便饭,吴掌柜曾经厅土匪提过,万一被抓了,就自己了断了,进了牢狱,受的折磨可是一般人坚持不了的,其中有一种,就连这班杀人不眨眼的土匪,都闻风丧胆。这刑法有一个外号,叫‘黑皮子’,受刑者被扒光了衣服,浑身**关在一人形棺里,露出个脑袋来,从脖子开始往下灌烧热的沥青,在这儿的时候,寻常人直接就被这guntang的沥青烫死了,就算有人能挺过这一关,等着拿沥青一干,那小锤子轻轻敲碎沥青,沥青带着人皮一起往下掉,血rou分离,任是谁也逃不过一死。 “吴掌柜的?您愣什么神呢?”虞小楼唤了一声原地发呆的吴掌柜。 吴掌柜一想到这‘黑皮子’的罪,害怕的紧,但是他也不能全表现出来,否则全落虞小楼手里,谁知道虞小楼还能搞出来多少幺蛾子。 “你个小兔崽子,你有什么证据就是说我通匪?”吴掌柜往虞小楼对吗的椅子上一坐,破口大骂。 “我是没证据啊,反正我呢就给警察厅的官爷这么一提,他就这么一听,你说他会不会来找你顶包,您老怕到时候免了牢狱之灾,躲不过破财之痛哟。我呢也不怕您老反咬我一口,反正我本来就是一小贼,逃惯了!”虞小楼站起来从吴掌柜手旁的桌上拿过一杯茶,自己喝了两口,再看吴掌柜,五官都僵住了,在没有任何表情。 “你想怎么着吧?”吴掌柜也不再多狡辩了,这一局他已经输定了。 警局的官爷贪得无厌,他哪怕保得住命,他这当铺的生意也就到头了。 “您看您吴掌柜也没得罪我,还借我五百大洋这么多钱,我怎么以德报怨呢,我就想求您件事,您举手之劳。”虞小楼客客气气的说着,吴掌柜的冷哼一声,白了虞小楼一眼,虞小楼也不在意。 “我这一趟去天津,不求大富大贵,只想保一个全身而退。您老可是去过一回的人儿,熟门熟路,给我讲个清楚明白,这事儿不难吧?” 吴掌柜听虞小楼这样一说,心情倒是平复了一些,他暗自一想,虞小楼这番话说的是滴水不漏,既没有冒犯之意,也没示弱求人的意思。虞小楼先用这‘通匪之罪’当做筹码,先把这吴掌柜彻底丢尽了冰窟里,等虞小楼开出条件来,远比吴掌柜自己想的要轻微的多。 吴掌柜深吸了一口气,这虞小楼如今才十六岁,便通晓人心之道,若是假以时日能够打磨,这虞小楼岂是等闲之辈,也难怪千门一眼便相中了他,识人实在是厉害。 “行,我就给你讲讲。”吴掌柜点了点头。 “千门八将,各司其职。所以选将不同,考验也自然不同。你就听我给你细细道来。 正将设局统筹,是现身明处的人,正将者,往往身份显赫,地位不凡;提将引人入局,往往就藏在设计之人的身边,带他入局,所谓里应外合,提将多是名流,与社会各界人士都有交际;反将与正将刚好相对,一个明里统筹,一个暗地里使些手段。” “暗地里?”虞小楼还没明白。 “是,暗地里做些手段,被迫你入局,看似毫无相关,实则皆在设计之内,所以这反将,应该是江湖人士;脱将,也就是你是此行要选的这一将,乃是设计脱局之人,就是如何全身而退,脱将的身份不好估摸,因为他隐匿藏遁之术天下无双;风将是收风放风之人,普天之下的情报消息,没有他不知道的,这人我估摸着得是政要,否则怎么会有这般完备的情报网;火将是千门里的武将,一旦牵扯武力,一定是此人出马,应该是军中要员;除将负责善后,应该是商界巨贾;谣将是造势之人,此人应该是一乎百医,名头响当当的人物。” 吴掌柜说的口干舌燥,拿起茶壶指往嗓子里灌,他润了润喉,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了下去。
“千门八将虽然各司其职,但是除非事关天下大势或是千门安危,否则是绝不会相互见面的,至于千门之首,那更是无人知晓,历代千门公子更迭就算在千门也是绝密之事。” “吴掌柜,您说的这帮人,那就是把我虞小楼塞回娘胎在生一次,也不够这资格啊,这叫我去不会有诈吧。”虞小楼实在是琢磨不透。 “你个小兔崽子,一会儿比人精都精,一会儿比猪都蠢。”吴掌柜骂了一句。 “我不是早告诉你了,二十年前上任脱将带着千门的立门之本逃走了,千门之后就一蹶不振,在外八行里再也没了动静。我估摸着能找你,一是看你小子有点天赋;二呢,可能是千门也想培养一批年轻人,重振千门吧。” 吴掌柜摸了摸他那上羊胡子,不紧不慢的给虞小楼一条一条的分析着,虞小楼可着急的很。天色要是晚了,赶不到路上驿馆,万一遭了土匪,那可不是说笑的。 “吴掌柜,您怎么还没讲到点儿上啊,我就想知道到了这落马客栈,该怎么做,怎么着才能保全一命。” “落马三关,第一关看品性,至于怎么考验你们,我就不知道了,但是依我看,只要你小子别耍混蛋,过第一关不是问题;至于第二第三关,我也没去过,也帮不着你什么。”吴掌柜耸了耸肩。 虞小楼低下头,自己案子思忖着什么,他好像有些懊恼,这一趟也没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落马一行的凶险,半分也没减少,自己仍是一无所知。吴掌柜把虞小楼脸上的每一丝变化都记在眼里,虽然他今天被虞小楼反将一军,但他到底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更深的缘由,不可能揣测的出来。 尽管吴掌柜在虞小楼的要挟下,把自己知道的千门与落马客栈的一切都告诉了虞小楼,但实际上吴掌柜却一字未提玉牌的事,吴掌柜心知肚明所谓落马三关,其实就是争夺玉牌,到第三关的时候,这玉牌在谁手里,谁就是继任的千门八将。这人还没开始就把这玉牌交到了虞小楼的手里,对虞小楼来说,真正的考验只有一个,只要他活到落马三关结束之时,他便是新任脱将。 这脱将本就是司职脱局隐遁的人,逃匿的功夫理应天下第一,虞小楼要是能够活过这三关的凶险,也是理所应当,吴掌柜之所以不说这么一茬儿,也是他藏了狠毒的私心,他倒是想虞小楼葬身落马,到时候就凭癞子,怎么可能斗得过他这人精,甭说五百大洋,吴掌柜能从中谋取的好处可是源源不尽。 “那我就告辞了,吴掌柜的!”虞小楼抱了个拳,吴掌柜的朝着他挥了挥手,他可不想在看见虞小楼了。 吴掌柜看着虞小楼的背影,瘦小的身子上穿着麻布的背心,肩头挂着两条青布带子,连着挂在腰间一大坨青布包,在阳光下这个身影越走越远,逐渐变成了一条黑线,直到彻底被老北平的胡同和旧楼淹没,吴掌柜才回过神来。他估摸着他再也见不着虞小楼了,即便再见到,也不会再认出他了。 他思忖着,这个北平的小毛贼,即将踏进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并且永远和他之前的世界告别,他要遇见许多令他嗔目结舌的人。也许他活不了太久了,吴掌柜想着,又噘着嘴嘬了一口茶壶嘴儿,如果他活下来,也再也不是今天的虞小楼了。 虞小楼走的很快,走过了城门洞的时候,他扭头看了一眼,城门洞上高挂着“北平”二字,他从来没离开过北平,他听说过天津可以看到真正的大海,等他到了天津,管不得什么落马客栈,他要先去看看海。 北平的天空好像放晴了,这是整个夏天屈指可数的一次,阳光照得虞小楼不敢抬头,他睁不开眼,‘北平’两个字也好像也看不清了,虞小楼只好转过身,迈着大步走去,他忽然停下脚步,忍不住回头又看了几眼,好像很久都不会回来似的。虞小楼摇摇头,心里感觉打消了这个念头,挺起了胸口,接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