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弄舟
最近这些日子,郑丹青闲居在家,过的到也算悠闲。 公主那边并没有消息传过来,高戬曾经来过几次,可以他的身份,面对郑丹青的时候又着实不好说什么。 对于郑丹青在太平公主面前的骤然失宠,说高戬心中没有半点欣喜是不可能的,但他同时又觉得忧心忡忡,毕竟郑丹青曾经帮过自己那么多,自己似乎应当帮扶一下。 但令高戬失望的是,郑丹青似乎很满足于现下的情形,屡次劝他去跟公主道歉,或是为公主做上一首小词,郑丹青都一笑而过,不否决,却也绝不答应。 在高戬看来,郑丹青大概是在跟公主置气吧,虽说并不知道那时候房间里的二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在高戬的眼中,郑丹青毕竟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再加上才华出众,恐怕免不了有几分傲气的。 可是在公主那样的女子面前,怎么可能容许“傲气”二字的存在? 多少个夜里的长吁短叹辗转难眠,几日不见,高戬的脸上竟显出几分愁云密布的味道来,郑丹青看着他的模样,忍不住失笑。 “高兄也真是爱发愁,丹青尚且不觉得如何,你又何必如此?这不是皇上不急太监急么?”郑丹青将再度来访的高戬请进屋,笑着打趣。 高戬闻言看了郑丹青一眼,摇头道:“你啊,平素说话也多少注意些,出口就是这样的话,让我怎么能放心的下来?” “好好好,以后不说就是了。”郑丹青笑道,“知道高兄是为丹青好,只是丹青心性素来浅淡,本也不愿与公主这样的权贵有太多交集的,如今倒也得了个清静。” “浅淡?在我这里,你这话倒还说的清楚。可是放在别人眼中呢?”高戬叹息着摇头,“你也不去外头听听别人都把你说成什么样子了?要么就拿你太平公主撑伞的名头,说你攀附权贵、阿谀谄媚;要么就拿你那些词作和许久之前放榜的事情,说你热衷名利、手段腌臜;要么又说起你毁掉《快雪时晴帖》的事情,说你斯文败类、满身铜臭。可是你呢?一头扎进这深巷家宅,一言不发,任由这些诽谤之言满天飞。你是个文人,得了这样的风评名声,以后还怎么在朝中为官呢?” 高戬一番话说得痛心疾首,郑丹青却听得好笑,笑道:“高兄,你这说起话来都一套一套的?攀附权贵、阿谀谄媚;热衷名利、手段腌臜;斯文败类、满身铜臭……啧啧,高兄果然文采风流。”说着,郑丹青还竖起了大拇指。 高戬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抬手指了郑丹青半天,愣是一句话没说出来,只换得一声摇头叹息:“你啊,年纪还小,不知道这些事情的重要性。就像我,怎么说也是个进士科出身的家伙,可是如今……几年浮生若梦,想要再进朝为官,却早已难如登天了。呵呵,或许真如你那首《行路难》中所说的,‘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丹青啊丹青,你有如此才华,真的就想要这样平白的浪费么?” 看着高戬充斥着不甘与挣扎的双眼,郑丹青也不免微微的叹息一声。 不是不能了解高戬现在的心情,明明也曾是“二十高名动都市”的年少英才,明明也曾经“凌云健笔意纵横”的天纵之人,可是如今,只能静静的停留在那个女人的身旁,把浑身的光芒打磨、收敛,安静的像是一个寻常的普通人。 不是未曾不甘,也不是未曾不怨,只是心中翻覆千百遍,就终究是一声不悔。 “一生孤注掷温柔”。这样的话,说起来柔肠百转,真正做起来,或许也只有当事者才能察觉到其中的酸甜苦辣。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而或许,正是因为自己这一生的境遇,高戬再也看不得郑丹青浪费他身上的才华。从郑丹青的身上,高戬似乎能够看到自己年少时的影子。只是他没有自己的羁绊,没有他自己的苦痛。高戬总觉得,如果郑丹青能够代替自己,去走他原本能够走,却终究毅然决然转身抛却的那条路的话…… 最起码,对他来说,也是一场安慰吧。 生命啊,最美妙的地方,就在于它仅有一次。而最恐怖的地方,也是因为它仅有一次。 不悔,不意味着不想。很多事情,就算是看不见、摸不着,听人说一说也是好的。 也是好的…… “你啊,就算是真的不愿再做撑伞了,也终究要出来做一些事情的,总不可能一辈子呆在这院子里。”高戬微笑了一下,“想办法辟辟谣,让世人都知道,真正的郑丹青是什么样子。阿普拉最近可没少出力,你看他一天天的东北西走的到处喝酒,其实都在跟别人说你卖字是为了替他还债的事情。这样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总有一天会传到大家的耳中的,大家也会慢慢的理解你。而且啊,如今你的名声也不至于臭到一定程度,一首《行路难》被你写成那样,一手字也被你写成那样。捧你的人天天站在你家院子门前求字,这些事情,你都是亲眼所见的,为何不好生利用一下,为自己博一个清名呢?你才多大,怎么就非要摆出一副‘他强任他强’的模样来?钻营这个词虽然不好听,可若是真的想做出什么事来,总是少不了的。丹青你是聪明人,何必我多说?” “嗯,高兄所言有理。” “我就知道你还要反驳我,你呀,真是个磐石的性子!等等……”高戬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方才说什么?” 郑丹青笑道:“高兄这么苦口婆心的为丹青着想,我若是再不做点什么,岂不是真的不分黑白了?再说,丹青也觉得高兄所言很有道理。” “臭小子!”高戬激动的站了起来,“你个臭小子!总算是想通了!” 郑丹青也起了身,笑道:“高兄一言惊醒梦中人,既然非要钻营的话,高兄您这个引火的家伙,是不是也要帮忙呢?” “你想做什么?”高戬十分高兴,连日的阴霾一扫而空,笑着问道。
郑丹青走到一旁的书案旁磨墨提笔,笑道:“既然世人诽我谤我,我也懒得同他们打嘴仗,承认便是!有一首小词,现在想想还真是应景。” 说着,只见郑丹青落笔写就: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事物,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哪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孝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本是批贾宝玉的《西江月》,文中读来是一派的叹息悔怅,可是如今被郑丹青缓缓写就,结合着此情此景,竟分明散发出几分洒脱不羁、傲世轻狂的味道来。 高戬看罢也不禁赞叹连连,拿着纸在屋子里绕了好几圈,才稍稍平复了心情,对郑丹青笑道:“你啊!真是个满腹经纶的鬼灵精!若是寻常人遇到这些诽谤之事,非要直接骂回去不可。你倒好,自己奚落了自己一顿,偏偏还奚落出一股超凡脱俗,不屑与那些人争斗的高傲劲儿来!好!好!好!实在是好!” 高戬激动的溢于言表,又说了半天,却终究脱离不开这个好字。 “你就放心把这事情交给我吧,恰好今晚约了几个人去田流坊的,到时候我不动声色的把这首词一放……哈哈!单是这样想想就觉得有趣!丹青啊丹青,怨不得你从来不把那些污言秽语放在心上,原来是早有对策了!”高戬笑道。 “哪里,也是因为高兄今天的当头棒喝,让我如雷贯耳罢了。”郑丹青微微一笑。 二人又闲聊几句,高戬却心系于词作和晚上的宴席,有些安奈不住了,便草草告辞。 郑丹青送他到门口,一开门时看到外头那些求字的人,心中并没有太多的波澜。 名声,名声。 这几日的赋闲,反倒给予了他不少思索的时间。让他彻底的思考了一番,关于自己,关于名利,关于书画,关于临仿,更加关于这个盛世的武周与大唐。 他忽然明白自己做许多事,不管是归田园居,还是独上高楼;不管是舞文弄墨,还是翻云覆雨。 很多事情,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的事情,在这些日子的沉静中,缓缓的展现在他眼前。 生命,或许就像作画的颜料,多种多样繁复异常,有人擅长水墨,有人独爱金碧,有人偏好重彩,有人更喜浅淡。 可只要是学画的人,谁不想把这些东西都尝试一二?而没有真正的尝试过,又有谁能知道个中滋味如何? 人生在世,可退可进,可左可右。四顾迷茫?那倒不如乘风破浪! 浩浩然沧海就在眼前,脚下有扁舟一叶,又何妨散发而弄,啸然而前。去看一看,碰一碰,若是不喜,仍可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