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无心插柳柳成荫
当郑丹青绕过前厅的吵吵嚷嚷,压低了头顶上的斗笠来到乡绅罗家的家里时,他并不意外的发现,荀鹭南也在这里。 似笑非笑的看着郑丹青,荀鹭南指了指眼前在一夜之间倏忽成名的影壁,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院子的主人如今也迎了上来,冲着郑丹青激动的千恩万谢,明明是年过半百之人,如今竟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 “郑大人才华冠绝、书法盖世,这样的书法,在明字科取仕时竟然只能拿到第二名的名次?看来我朝明字一科,果然是卧虎藏龙。”不知为什么,荀鹭南明显很开心,甚至隐隐现出几分摩拳擦掌的兴奋来。 郑丹青觉得有些头大,眼前正是那篇李白的《行路难》,看字迹,也的确是自己的所作所为。 到底昨天被人下的是什么药,竟然让自己做出这么多荒唐的事情来,而且事到如今还全然不记得! 不免又打量了荀鹭南一眼,郑丹青若有所思。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好霸道的气势!好霸道的字!郑大人,说起来您还要多谢这位罗先生,若非他也是此道中人,如今这样的杰作恐怕早就被人毁了去,哪里留得下来?”荀鹭南又笑道。 “荀先生说的哪里话,我罗福能够在有生之年见到这样的榜书,真是三生有幸啊!”院子的主人仍然沉浸在激动里,这时候笑道,“不过说句实话,二位昨天晚上当真吓了在下一跳。夜半时分被人从床榻上揪起来,又被逼着准备笔墨,这等故事真是……哈哈!闻所未闻!但是如今想想,还多亏了二位选中了我这间院子,天降异宝,竟然就砸在了我罗福的脑袋上!郑大人!郑大人!您真是我的福星啊!” 郑丹青无视罗福的兴奋与激动,再度揉了揉眉心,问道:“罗先生,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把您从床榻揪了起来?据我所知,这位荀先生和丹青应该都是寻常书生罢了。您这个院子,仆从下人也不少,我们又是怎么避过他们的?而且,大半夜的准备笔墨?您为何要满足我们这样突兀的请求?” “呵呵,荀先生也跟我说,说是他不记得任何事情了。”罗福笑道,“不过在下所言非虚,至于为何能够悄无声息的进到在下的卧房,我想,应该是与那位女子有关的。” “女子?”郑丹青微微偏头,看了荀鹭南一眼。 “对,那位姑娘身手十分矫健,实不相瞒,那姑娘跟府上的仆从是动了手了,现在府里还有几名仆从卧床不起那!至于笔墨的事情,呵呵,说出来倒也不怕丢了我这张老脸。都是那位姑娘那匕首逼着我吩咐下去的,不过如今想想,哈哈!真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要不是我当时一念之下同意了郑大人的要求,现在也不会得到这份稀世珍宝了!”罗福语速极快,看得出来十分兴奋,“‘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这是何等的逍遥无拘!郑大人,在下也曾经听过您为田流坊姑娘所做的小词,‘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创作出那等凄婉哀绝调子的人,如今再一挥毫,竟然也能写出这样潇洒快意大气磅礴的句子!再加上这一笔冠绝古今的字!郑大人,您真当是古今第一人了!” 听着这没边儿的夸赞,郑丹青几乎连冷汗都快流下来了。几乎从对方一双满是闪闪亮意的眼睛里看出几分狂热来,郑丹青自觉已经问不出什么了,索性客气的告了辞,脱身而出。 荀鹭南自然也跟了出来,笑的几乎有些欠揍。 “那诗不是我写的。”郑丹青淡淡道。 诗是李白写的,当然不是他写的。 但在荀鹭南听来,这句话当然就成了另外一个意思:“我知道你不记得,但是事实如此,昨天晚上多少双眼睛盯着全都看到了,你不想承认都不行。” “我这个人文才从来有限,不可能随随便便的就写什么诗。”郑丹青头也不回,表情淡漠的往前走着。 “当然不是随随便便写的。”荀鹭南十分招摇的笑了起来。 郑丹青停下脚步:“荀先生这话什么意思?” “因为我已经问清楚了来龙去脉,据那位主人家罗先生说,是你郑丹青念了好几遍我的名字,于是有感而发,便做了这首《行路难》。”荀鹭南脸上的笑容竟颇有几分自鸣得意的味道。 荀鹭南,行路难……郑丹青看了他半晌,忽然发觉自打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如今还是头一次脑子有些混乱。 二十高名动都市,一举成名天下知?这样日子,对于郑丹青这种从小就被教育,所有行止都要与“名声”二字背道而驰的人来说,实在是太过奇怪的存在。 名声,尤其是诗名、才名、书画之名,对于他来说,原本是最为遥远的东西。而事到如今,这一切,似乎就因为一杯酒、一个残夜,莫名其妙的被人塞进了自己的怀中。 这就像是走在空荡荡的球场上,忽然发现自己手中多了个球,想要扔出去时又发觉,那球上是沾了502的,怎么扔也扔不掉…… 当然,若是换了其他人,这时候恐怕早已激动的不行。名声等同于许许多多的东西,更可以换来许许多多的东西。茫茫人世,上下五千年,多少人钻营一辈子就是为了那么一丁点的名声,若是真的能够接到这样一个球,如今怕是早就高兴的要绕着球场跑圈了。 但郑丹青毕竟不是寻常人,他从小接受的观念就是与“出名”截然相反的,他更是从来没有想象过名动天下之后的生活。 于是,活了二十多年,这是郑丹青第一次有些发呆、有些发愣,也是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命运的捉弄,让他第一次觉得措手不及。 当然,事情直到现在还只宣扬在一个很小的圈子内,尚且不至于直接对郑丹青的生活产生实质性的影响。 可是之后呢?他原本想要的平静生活,直到这些年的宫廷政变硝烟散尽,李隆基登基之后在出来为官的打算,似乎都因为这一夜之间的变故而发展的有些微妙了。 他或许可以想办法,声称那首诗并非他所做,可是字呢?
白墙黑字明晃晃的在那摆着,是个明眼人就能看出来的字,他又怎么去否认? 尤其是,怎么去辩解自己在书法一道上的突飞猛进?明字科的时候写字还是中规中矩还无心意,几个月而已,就成了现在的笔走龙蛇锋芒毕露? 郑丹青再度揉了揉眉心,于是就连他自己也发觉,这一夜之间所发生的,令自己头疼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些。 脑子正微微混沌,就听旁边一身嘿笑,郑丹青面无表情的偏头去瞧,就见荀鹭南正在十分认真的打量着自己,笑道:“郑大人果然不同寻常,若是常人遇见这等事情,这时候恐怕早就要欣喜若狂了。多少人为了一封举荐信,绞尽脑汁,尽想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法子来吸引世人的注意,可是结果也未必能够尽如人意。但郑大人如此无心插柳柳成荫,虽然没有唉声叹气,却也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还真是让人觉得有些奇怪。再者,更令在下不解的是,既然郑大人有这样的才学,为何甘于平淡,不曾显露呢?” 郑丹青停下脚步,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巷子,有看了看一脸轻松的荀鹭南,微微一笑。 突如其来的冲着荀鹭南撞去,手肘横在荀鹭南的脖颈上,用整个身子的力量将他压在墙上,嘭的一声闷响。 郑丹青随手掐住了荀鹭南的脖子,用另一只手用力的拍了拍后者的脸蛋,淡淡问道:“昨天晚上的女子,我不记得我认识那样一个人,所以,你认识?” 荀鹭南被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有些发懵,呼吸不畅,片刻后才看着郑丹青忽然一笑,开口时的声音因为嗓子被钳制所以稍显沙哑:“在下最开始还以为郑大人是一位寻常书生,如今看来,原来既不寻常,也并非书生。” 郑丹青面色不变,只是微微收紧了钳制他喉咙的手,淡淡道:“如果我是你,现在就不会再耍什么贫嘴,我素来不喜欢贫嘴的人,而且我一旦生气了,也无法排除一气之下杀死你的可能。” 一眼刚尽,郑丹青就忽然感觉到了什么,还没等他有所反应,脖颈旁边一道寒凉之气,就已经让他下意识的起了鸡皮疙瘩。 “如果我是你,绝对不会这样做。” 耳旁是一名女子的声音,那声音柔媚的让人想起胡姬旋舞时脚踝上的铃铛,既挑逗又性感。 但鉴于生死刹然间就放到了别人的手中,郑丹青当然不会有这样的感觉。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姑娘好手段。”郑丹青微笑着转头,那双淡蓝色的眼睛映入眼帘,让他微微怔了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