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行囊
初冬的洛水,总容易孕育出几分雾霭朦胧的样子。 尚未来得及凝结的水汽,在半空中沉沉浮浮着,碰撞、结合,甚至有的氤氲在岸上的柳条上,悄无声息的,就结成了树挂。 璀璨反光的晶体在朝阳之初最为夺目,在入冬后流水的静谧之下,那种安静光芒在清晨雾霭中伴着零星车马的闪耀,就成了一种令人难忘的背景。 洛阳城最早的声音,往往来自于各个坊门的洞开。 吱吱嘎嘎的铜门被人拉拽出几分尚未睡醒的气息来,悠长的声音在巷子里游荡,渐渐的变小却又变成了某种回音,最终凝结成离开洛阳城的游子们,脑海中最为深刻的那种记忆。 这样的听觉记忆,跟清晨空气中弥漫的洛水味道混合在一起,或许再跟母亲亲手烹调的早饭味道糅杂在一处,而后就变成了人们记忆深处的洛阳味道。 阿普拉正是迎着这几种混杂的气息回到家中的,昨夜的酒气并没有完全在他身上消散,浓重的脂粉味道也无法掩盖完全。 他最近这些日子似乎特别忙,连日的酒席让他顶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每天以这种状态去兵部点卯上班,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有些尸位素餐的感觉。 郑丹青也曾劝过他几句,但这家伙只笑笑说忙过这一阵子就好了。如此,郑丹青也就不再多劝,至于阿普拉到底在忙活什么,郑丹青也从来不主动打听。 如同今天这般,清晨急急忙忙的跑回家,吃一口饭又赶快去应卯的事情,阿普拉是做的极熟练的。 打着哈欠去拍门,阿普拉困得要命,恨不得直接趴在门上就睡一觉再说。 应门之人的脚步声与往常有些不同,吱嘎的开门声也似乎比往常含蓄了不少。 阿普拉看着门内这个稍显眼熟的女子愣了愣神,脱口而出的就是一句抱歉:“啊!抱歉抱歉!我走错门了……” 扭头便走,四处瞧瞧,阿普拉偏偏又再度纳罕起来。 这房子……怎么看都是自己的家啊? “阿普拉大爷真是贵人多忘事,连娇儿都不认识了么?” 应门的正是一夜未眠的娇儿,她冲这个经常与郑丹青同去红袖楼的胡人一礼,笑着打趣。 她的心情很好,或许是太好了些,这一整夜的辗转反侧,竟然没有让她跟周公见上一个侧脸。 太过复杂的心情洋溢在她的周身,一切彷如一种全新的开始,甚至连她的生命好像都是全新的。 黑夜中看着窗外正在飘摇的小雪,看着周遭不如红袖楼艳丽、却又不知比红袖楼干净朴素多少倍的房间,久久难以成眠。 听到敲门的声,她便早早来应了。早就听郑丹青说过他与阿普拉同住的事情,娇儿这时候并没有太过诧异。 倒是阿普拉,一脸撞见鬼的神情。回头上上下下的打量了退下浓妆艳抹异彩华服的娇儿,又看了看左右的邻居门房和自己的家门,这才像是确认了什么似的,一双眼睛瞪得像是铜铃,试探着问道:“娇儿姑娘?你是红袖楼的娇儿姑娘?” 娇儿笑了起来,再也不似在红袖楼笑起来时浑身上下都带着媚意,而是干净的、纯粹着,自然而然的散发着一种少女的清丽:“难为阿普拉大爷记着。” “你怎么跑到我们家里来的?”阿普拉这才算是信了,稀里糊涂的进了家门。 “郑郎昨夜把我赎回来了。”娇儿说着这句话,无端的流露出几分喜悦与骄傲来,“娇儿如今,是郑郎的人了。” “哦——”阿普拉点了点头,挠了挠耳朵,一面往里走着一面消化着这句话的意思。 他的脑子因为连日的睡眠不足而有些木怔怔的,虽然嘴上应了,脑子却仍旧像是浆糊,还没有反应的过来。 直到一路走进了二门,阿普拉才猛然跳了起来,大嗓门的嚷嚷着:“什么?你说郑丹青把你赎了回来?他哪来的钱?” “大哥回来了?”郑丹青这时候也被他吵醒了,披了衣服出来,先是冲着娇儿微微一笑,又冲着阿普拉拱了拱手。 娇儿微羞着低下头去,东边初吐的朝阳也带着同样的红霞。 阿普拉惊疑不定的看了看娇儿,又看了看郑丹青,连忙走上前去,抓着郑丹青的胳膊就把他拽进了房间,噗通一声把房门关上。 “真是赎回来的?你可别骗哥哥我!那些开楼子的,尤其是能在京城地界开楼子,还经营的这样好的,哪一个身后没有大树好乘凉?你是真金白银赎回来的没错吧?如果不是的话,哥哥我劝你赶快把人送回去,要不然可不是闹着玩的!”阿普拉语速极快的一口气说着,之前的疲惫与酒气都在这时候一扫而空了。 “大哥怎么这么信不过我?当真是赎回来的,真金白银赎回来了。”郑丹青轻笑着道。 “可是、可是……”阿普拉仍是不能相信,狐疑的打量着郑丹青,“你哪里来的钱啊?” “一位张老板给的。张老板给了两块金砖,我就转手把娇儿赎了回来。” “什么张老板?他为何要给你什么金砖?”阿普拉问的紧张,“丹青,你别怪大哥我婆婆mama。这个年头实在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年纪还小,很多世情是不懂的。” 在阿普拉眼里,郑丹青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郎,当然是很容易受骗的年纪。 “印刷坊的老板,我帮了他点小忙,老板很实在,给了我那些金条做谢礼。”郑丹青笑了起来,“大哥你放心,丹青也不是傻乎乎的家伙。” “帮了点小忙,就值两块金条?”阿普拉的眼角抽搐了几下,“丹青,大哥知道你很有能耐,不过……你能跟大哥说说,你帮的是什么小忙么?” 郑丹青笑道:“这个可没法跟大哥说,大哥万一哪天醉酒的时候说了出去,张老板恐怕就要我赔钱了。” “你这是在说我阿普拉是那种长舌妇人么?我们吐蕃的汉子从来不多嘴的!”阿普拉瞪大了眼睛。 “当然不是,我这不也是为了张老板着想么?”郑丹青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同他重新推开房门,“大哥还是去洗把脸吃点东西吧,又快到应卯的时辰了。” 门外早已聚集了好几个人,除了娇儿之外,飞霜与张何也凑了过来,李婶儿也已经到了,纳罕的打量着娇儿与张何。见到门开后,几人的目光便都投向了这里。 “这位阿普拉,我大哥,这院子其实是他买下来的,我就是寄人篱下。”郑丹青笑着给张何介绍。
张何也笑着冲阿普拉施礼,通了姓名。 “你就是那个什么什么印刷坊的张老板?”阿普拉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 “正是在下,请问有什么指教?”自然能够察觉出阿普拉的防范之意,张何淡笑的应着。 “没什么,久仰久仰,我丹青兄弟素来不怎么同外人往来的。张老板必定是有什么不寻常之处,这才入了我丹青兄弟的眼,恭喜恭喜。”阿普拉抱拳道。 “郑大人天纵英才,能够结识,自然是我张何的福分。”张何也冲着阿普拉拱了拱手,不再同他多言,只冲着郑丹青一揖,恭敬道,“郑大人,张何借宿一晚实在多谢,这就告辞了。日后只要郑大人有事,我张何当效犬马之劳!” 说罢,竟然连留客的机会都不给人留,转身便大步流星的出了院子。 阿普拉看着他的背影直撇嘴,碎碎念道:“什么人啊?丹青、飞霜,你们日后可离他远着点,怎么看都是一股子江湖气,以为自己很壮实,就可以横扫洛阳城了么?他又不是龙庆堂的雷老大,没有那个手段,就不要冒充什么江湖人士……” 刚碎碎念到这里,阿普拉就听到了耳旁的扑哧一笑,扭头去看发出笑声的娇儿,阿普拉皱眉道:“怎么,我说错什么了?” “您当然没说错,他的确不是雷老大。”娇儿掩了嘴笑道,“不过这位张何张老板,却是雷老大的表哥那!” 闻言便如若惊雷,阿普拉立时愣在了那里。 …… …… 飞雪如霜,郑丹青和阿普拉都去衙门之后,院子里就清静下来。 娇儿有些无所事事,原本就不大的院子,收拾也不需要她这双手,而且她从小就是娇生惯养着,这些粗重活,她是做不来的。 飞霜和李婶儿倒是一直忙活着,娇儿一时间站在院子里,觉得有些尴尬。 好在这时候又有人敲门,娇儿赶忙挪着莲步去了,开门一瞧,入眼的却是一个身材有些壮实的女子。 “呃,这位姑娘……”嘴上虽然仍旧顺溜,娇儿的双眼却忍不住直愣愣的瞧着念奴娇,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甚至腰间还悬了一把刀。 念奴娇也没见过娇儿,一时间愣了愣:“那个,我是隔壁的,有封信要给郑、郑大人……” “啊!郑郎去王府了,姑娘把信给奴家就是,等郑郎回来了,奴家便交给他。”娇儿连忙应着。 “郑郎……”听着这样亲密的称呼,念奴娇觉得眼前一阵阵的有些发晕,她强笑着问道,“敢问姑娘是?” “奴家是郑郎的侍妾……” 娇儿后面的话,仿佛都被掩盖在了飘飘摇摇的雪花当中,并没有入得念奴娇的耳。 对话终究是怎样结束的,念奴娇都有些记不清,她只是最终面对着紧闭的房门,默默的转身,拿起行囊,在一片风雪中离开了洛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