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黄金榜上(上)
昨日回到客栈之后,不论是郑丹青还是阿普拉,心里不免都有了几分如梦似幻的感觉。 与贵人的偶遇太过突兀也太过匆忙,就像是繁花似锦的夏花绽放,往往不过一阵风雨过后,还没来得及细细赏鉴,就已经零落成泥。 阿普拉几乎兴奋的一夜未眠,能够在冲撞了那位贵人之后,不但没有受到惩处,反而得到了贵人的赏识。阿普拉知道,自己这回是真的走了鸿运了。 郑丹青相对要冷静一些,毕竟骨子里对阶级的概念要轻很多,更何况,他本就没有什么借助着贵人向上攀爬的念头。 倒是难免好奇的谈起了那位贵人的身份,阿普拉指点之后,倒是让郑丹青错愕了一阵子。 想想倒也觉得释然,那样集高贵、傲慢、娇媚、威势于一身的女子,在这个年代中,除却已然垂垂老矣的女皇之外,或许也真的只有那个女人当得。 只是事后想想,倒也忍不住微微咋舌,自己一个稀里糊涂的,竟然就跟那样一位名垂青史的太平公主见了面,这时候胸腹间种种微妙感觉,倒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细想之下,又不免觉得所谓历史名人,也不过尔尔。没有三头六臂,也不见驾长车仆从上百的声威赫赫。就算是再怎么曾经在一个时代中翻云覆雨等闲间的人,终究逃不过红颜枯骨,繁华尽落的结局。这样想来,便又觉得寻常至极了。 郑丹青本就是从书画中看惯了兴衰的人,也在前世看惯了不少的繁华。气度品格不一定高到哪里去,但眼界总是有几分的。 得知太平公主的身份之后,除却片刻的恍惚,郑丹青就恢复了原本清淡的心境。这一点落在阿普拉眼里,倒是更让他啧啧称奇。 手边的酸梅汤做的确实好,酸甜适中,渣滓也滤得干净,一口顺下去滑滑润润,只觉一股透着清爽的味道顺着喉咙被铺满,于是整个人也随之清爽下来。 若是在这个时候,再舒舒服服的扇几下蒲扇,凉风阵阵的感觉,绝对在这样的夏日中是一种赛过神仙的享受。 阿普拉插科打诨之间,三人相谈甚欢,言谈中不免聊起昨日的事情,阿普拉好奇问道:“高兄,昨天殿下宴请的那一位,不知是什么人啊?” 高戬微微一笑,故弄玄虚的道:“当然不是普通人。你们也是有这个命数,要不是昨天那位最厌恶排场一类的东西的话,殿下身边跟随的层层护卫,早就把你们打出去了。想要近到殿下身旁四五丈之内都没有机会,哪里有可能见到殿下呢?” “这话我信,我看着洛阳城里,随随便便一个官员出行就是数十人跟随。以公主之尊,这规格恐怕得更高吧?”阿普拉点头道。 “千骑拥高牙,繁华盛世当有此景。”郑丹青在旁附和道。 “千骑拥高牙?”高戬似笑非笑的看着郑丹青,“郑贤弟这一番出口成章的本事,当真不准备去考进士科试试么?” 郑丹青淡笑道:“我哪有那个能耐?不过拾人牙慧罢了,倒是难为入得高兄的眼。至于昨天殿下所请的那一位……高兄,我大胆的猜一猜。我听殿下称呼那人为‘兄长’的,想必是皇家血脉。那个年纪,又对展子虔和青绿山水一脉如此熟悉……那位尊姓是李吧?” “这个姓氏可不难猜,那位事后对你的品鉴功底赞不绝口呢?你要是真的猜对了,我就帮你在那位面前多说几句好话,提携提携,如何?”高戬笑道。 “提携倒是不必,我没有那个金刚钻,也不去那个揽瓷器活。”郑丹青微笑道,“敢问那位尊客的名讳,可是‘思训’二字?” 这回高戬可真是愣怔了一下,摇头笑叹道:“还以为你胡乱猜测,谁知道你真的猜中了。那位贵人近些年隐姓埋名隐居乡里,并不怎么在人前显露,虽然笔下丹青是极好的,但这些年在外流传的少之又少。难为你年纪轻轻的一个后生,怎么也知道?” “高兄真是说笑了,你不过也就是弱冠的年纪,怎么管我叫后生?”郑丹青笑道,“不过是胡乱猜猜,倒还真猜对了。” 郑丹青摇头赞叹了一下,对于他来说,见到李思训这个后世被尊为北宗之祖的大画家,似乎要比见到太平公主还要让他兴奋几分。 兀自回忆着昨日李思训的行止,片刻之后才算是彻底回神,对上高戬似笑非笑的目光,郑丹青解释道:“以前见过那位贵人的一幅画,早就觉得是当代一绝。没想到昨日还当真见到了真佛,真是三生有幸。” “这家伙果然不够诚实。”高戬指了郑丹青,笑着对阿普拉道,“我说,虽然你是个外行人,也能听出这话里头的虚实是不是?昨天在董家酒楼里头,这家伙一语叫破那幅展子虔的《游春图》,其后种种解释我就觉得差强人意。这时候又是如此……啧啧,我说阿普拉兄弟,你这个大哥当得是不是不够好啊?这个家伙的来历,你这个做大哥的,到底弄清楚没有?” 阿普拉嘿嘿一笑,道:“你们说的这些个东西我也不懂,反正你说丹青厉害,那他就是厉害的。他说他是寻常人家出身,我就相信他是寻常人家出身。谁让我是他大哥那!” 高戬斜着眼睛去看郑丹青,似笑非笑的问道:“果真如此么?” 郑丹青心里跟着一跳,心想这个高戬还真是个漂亮的太过的美男子,尤其是一双丹凤眼,竟带着几分雌雄莫辩的美,漂亮的像个女孩子。 这要是放在后世,那些什么韩国明星怕是都要输给他一大段了。怨不得,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平公主也会把他放在身边…… 对于男宠这类角色,有几分阳刚之气的男人,天生就会有几分抗拒与不屑的感觉。毕竟习惯性的就是男尊女卑,一个听女人使唤的男人,总是会在旁人面前抬不起头的。 只是眼前这个高戬,倒并非像印象中那些傍富婆的男子们那样无耻谄媚,反而浑身上下带着一股子谦谦君子温良恭俭让的文气儿,举手投足之间也没有奴颜婢膝之态,接触下来只觉得如沐春风。
这也是为什么,郑丹青与阿普拉会与其相交的缘由。 至于眼前的高戬为何会与太平公主有那样的关系,郑丹青不愿去追寻。毕竟那是别人的事情,高戬的所作所为也自然有他的缘由。他没有必要以道德之名去指手划脚,就像后世网络上偶尔兴起的愤愤然的人rou,每一个躲在屏幕之后的人,站在自以为道德的制高点上巧舌如簧,带来的解决很有可能是灾难性的。 礼教可杀人,道德亦可杀人。陈寅恪先生的那句“了解之同情”,不一定非要局限在针对历史的见解上。 只听高戬继续笑着道:“听闻郑贤弟是渭城人?不知家中二位高堂身体可好?身边兄弟几何?” 郑丹青淡淡一笑,道:“家中父母已然身故,至于兄弟……这么说吧,父亲最后的日子是同我一起流落街头。” “怎么会?”就连阿普拉,也是头一次听郑丹青清楚的说起自己的身世,这时候不免十分意外,高戬的脸上更是流露出了震惊与愧疚之意:“郑贤弟……抱歉,实在抱歉!”他站起身来冲着郑丹青深深一揖,“为兄言辞不当,冲撞贤弟了。” “高兄不必紧张,不过是说一下事实罢了,没有掩去不提的必要。”郑丹青淡笑着起身相扶。 阿普拉正想说些什么开解的话,或是随便把话头引导某个乐子上,却忽然听到了一个惹人厌烦的声音传来过来:“咦?这不是住在隔壁的那个家伙么?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哥你还记得不?今天明字科放榜,你来做什么?难道你还觉得,以你的能力,还能取得上榜么?我奉劝你还是早点回家算了,也剩着在这丢人现眼!” 郑丹青听这声音耳熟,而且明显是冲着自己这个方向的。 回头去瞧,果然是那个住在隔壁的王致和,以及他的兄长王致远。 只见二人身后还跟着几个仆从,看着也有些眼熟,似乎是当日去考场时候见过的。 王致和今日穿的十分华贵,一把折扇拿在手里扇着,腰间玉石配了三四件,昂首挺胸,颇有几分登龙门的感觉。 那日在考场之上,考官与王致和的几句问询郑丹青听得清楚,此时自然知道这一次明字科的榜首非王致和莫属了。 只是少年毕竟是少年,锋芒太露,终归是有些刺眼的。 明知道那句话是冲着自己而来,郑丹青却不愿去招惹这年轻气盛的少年人,自顾自的与高戬闲聊,只做未闻。 阿普拉却听了个吹胡子瞪眼,起身一跺脚,瞪着眼睛怒斥道:“你是哪里来的野娃子,忒没有教养了!你父母生了你,难道从来都没有教过你什么是待人处事的礼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