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
林院生夜色,西廊上纱灯;空明的清凉山,止大静的寺院。 独守夜色的门头,远远就听到行意和尚一队人匆匆归来的脚步声,提起精神,赶紧开了山门。 “师父,方丈正等着您去见他!” “贫僧知道了。”行意和尚面无表情的应道。 方丈室里禅灯若明若暗,只见行均方丈手里转动着佛珠、独坐无语,四大班首、八大执事皆立于一旁,静静地等着护院行意和尚的到来。 “方丈,我来晚了。” “你们都到齐了,夜深人静让诸位师父聚在一起,主要是议一议当前形势下,修定寺的生存发展方略。”行均方丈面色凝重地说道。 “当今盗窃猖獗,寺院种植的谷物蔬菜瓜果总是被流寇盗匪窃取,而上山烧香求佛的施主是越来越少,唉!如此发展下去,寺院恐怕难以为继了。”监院师父忧心忡忡。 “是啊,从年初以来,虽然每个僧人的斋饭都减半供应,但斋堂仍然是捉襟见肘啊!”典座师父看到僧人们吃不饱,日渐消瘦,甚是怜悯。 行意师父忧愤道:近来寺院周围极不安宁,不仅有蟊贼小盗出没于清凉山,今晚我们就跟日月玄教派的人打了正面交锋,他们的暗器还伤了我们的人! “日月玄教?”大家异口同声地反问道,唏嘘不已。 “阿弥陀佛,更大的搅扰都不是你们刚才所述,却…是…咳咳…咳咳咳、咳…”行均方丈忍不住咳喘起来。 “前两天熬的药看来效果不佳,方丈的咳喘病好像加重了些。”衣钵师父自言自语。 方丈的额头皱纹密布、面色蜡黄、咳喘消停后继续说道:斋食欠丰,可安排僧众勤加耕种劳作而足备;蟊贼小盗,可让武僧日夜轮流加强看管而可防患;但眼下灾荒四起、社会日益动荡不稳,四方藩镇诸侯伺机蠢蠢欲动,而安阳地处四战之地,前几天老衲收到魏博节度使书信,以防逆民暴乱为由,向修定寺索要僧兵数千、钱帛数十万担;同时,老衲还收到多处自称聚集近万人的盗匪团伙来信,均以解救天下黎民为由,狮子大张口,索要财帛,这该如何是好? “官府索要僧兵倒可以,但灾荒肆虐,咱们修定寺自身都难以维系,哪有钱帛上献?这些狗官竟然搜刮到佛门净地、寺院头上来了,如若他们执意索要钱帛,大不了到时跟他们拼了!”行意和尚愤恨道。 监院师父摇摇头道:不可,不可,相拼,无疑以卵击石,即使聚集起成千上万的蟊贼小盗,咱们修定寺都难以应付,更何况实力雄厚的藩镇呢!” “那咱们注定难逃此劫了?”典座师父忧虑道。 四大班首、八大执事面面相觑,然后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莫衷一是。 行均方丈双目闭合,左手缓缓转动着佛珠,忽然轻咳一阵,争论声戛然而止,大家眼光投向方丈这里,方丈缓缓睁开双眼,说道:诸位师父,无论世事如何变化,勿忘修身养性,心平气和,一切病痛、苦难皆是一场修行;对于当下形势,老衲思量后决定从明日酉时开始闭关修行一年,闭关期间,寺内外大事由首座行普师父代老衲主持,还请各位师父齐心辅助行普师父处理好寺内外事务;对于寺外力量对修定寺的贪欲,各师父以方丈闭关为由予以婉谢,各位师父谨记:养心不动,随机而动;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明日就闭关?”四大班首、八大执事倍感意外。 “明日召集僧众,宣布老衲闭关修行事宜!”行均方丈道。 “那逆徒王贤和符存不守寺规,该如何惩处呢?”行意和尚追问道。 “明日按寺规肃众!”行均方丈道。 夜深风起,云吞残月,行均方丈和班首执事议事毕回舍。 初阳荷举宿雨透,山空寺明气清扬;客堂师父鸣序板三阵,全寺僧众纷纷聚集,武僧押送着王贤和符存快步而来,僧众见此,不知王符所犯何事,惊愕不定,议论纷纷;接着只见行均方丈穿着黄色袈裟,手持禅杖在台中位落座,其他班首执事纷纷落座。 “诸位请肃静!今天召集诸位,告知本寺两件大事!”知客师父面色肃重,双手上举示静,然后又郎朗宣布第一件大事:念因缘会和,行均方丈于今日酉时开始闭关修行,在闭关期间,寺内外大事由首座行普师父代为主持,请诸位照常作息生活。 “啊,方丈又要闭关了……”僧众又交头接耳议论了起来。 知客师父稍作停顿,环顾一周后提高嗓门接着说道:诸位肃静!肃静……第二件大事就是经过调查核实,王贤和符存违反本寺清规,私自与外界不明教派来往,并唆使外教派人士重伤本寺弟子,现请方丈发落。 “经过与班首执事议定,给予王贤和符存摈罚为:王贤摈出,择日驱离寺院,待其真诚忏悔、取得僧众谅解后可回本寺;罚符存默摈,即刻禁闭于本寺碧空石室一年,待其真诚忏悔、取得僧众谅解后可回寺院生活;对于该摈罚,现在请全寺僧众在半柱香的时间内,提出异议,若无回应即默许,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全寺上下僧侣,呆若木鸡,面无表情。 平日里,痴迷于练功,富余时间都沉醉在浩瀚书丛中自得其乐的符存,与师兄弟们的往来甚少,我行我素、独来独往的行为,因此常被师兄氏叔琮一伙作弄,然而,符存总是以隐忍退让化解,有时王贤抱不平,想去一争高低,却被符存拦住道:他们如此待俺,无非忧惧俺用功过甚而逾越之,况且俺无视其存在,其愈加生怨,人之常情也,而俺目之所及,思之所畴,不在左右尔虞,而在千里,更在天下矣,可叹‘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古有韩信,受胯下之辱,尚能隐忍,而俺之辱,相较不足挂齿罢! 就这样,卓然独立的符存,如今违规,摈罚轻重,与僧众又有何体贴痛痒呢! 快到半柱香的时间,王贤心想:俺已学得一二功夫,摈出也正好早早归故里,见得父母,不亦乐乎,而符存禁闭石室,那是多么难熬的日子啊…… 想到禁闭石室,失却自由之苦,符存此时多么期待着师兄们能站出来提出哪怕一点异议也好,可大难显然临头,苦恼无用,呜呼哀哉! “得之俄顷,积之平素。”符存感受着平日行为的巨大反噬力,若有所悟…… 正在此时,师兄中蹿出一人来,大声说道:小僧有异议! 僧众哗然,尔后盯着他,静侯其异议…… “符存与王贤所犯同规,为何惩戒较王贤轻?小僧不赞同符存默摈禁闭,理应摈出!” “小僧不赞同李彦威师弟的质疑和异议!”蒋玄晖一看李彦威蹿出来提出此异议,极为不满,立即予以反驳。 “小僧认同王贤摈出,符存默摈,如有可能,也请方丈降责,改罚王贤为默摈禁闭!”蒋玄晖接着道出自己的惩戒意见,心想:李彦威师弟只知快意置人于绝境,却不知禁闭石室不仅令其无为还能夺其心志,折磨人如此,岂不快哉!于是挥手拍打一下李彦威肩头,执耳愠道:彦威师弟此言差矣!驱离寺院,如放虎归山;禁闭石室,夺其自由,令其虚度光阴而无为,还灭其心气;岂不妙哉!难道彦威师弟想帮助符存乎? 王贤一听蒋玄晖异议,心里直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表面好像为俺请求降低罚戒,实则想禁闭俺于石室,让俺失却自由,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方丈见僧人有异议,而异议又被推覆,又问道:还有异议吗? 李彦威听得蒋玄晖如此分析,幡然大悟,附和道:小僧赞同蒋玄晖师兄异议,违规同、则所罚同,王贤和符存都应默摈禁闭! 氏叔琮听得蒋玄晖分析如何更好折磨人,心想同为师兄弟,不应如此落井下石,对蒋玄晖和李彦威心生些许鄙夷。 方丈见再无异议,半柱香时间已过,再与班首执事综合计议,维持原惩戒。 “肃众圆满结束,善哉,善哉!”知客师父中规中矩地宣布,然后转向王贤和符存,问道:二位可有其它事项交待? 符存不曾想遭此不测,怏怏不乐,想起王贤将被驱离寺院,倍感失落,不知这一别,何日再相见,想着自己正好有本兵法可赠,遂了却结拜互赠什物的心愿,道:王贤师兄,此次分别,实在突然,俺有一本《孙子兵法》赠予你,望惠存以作留念!” 王贤也以自己常看的《山海经》赠送给符存,希望这本书能帮助他消磨漫长的禁闭时间。 碧空石室,位于修定寺塔后一座陡峭的大山脚下,一条长眠竹林间的羊肠小道,弯弯曲曲、一直通向幽深隐秘的碧空石室。 据说这里常有异象发生,听闻者毛骨悚然,汗不敢出,因此,这里人迹罕至。 翌日,两位武僧师父押送着符存走进毛草丛生的幽深小道,显然久无人问津,周围花木掩映,又浓又密,深潭倒影,鸟呜空山,万物更显一片静寂,只能听到那悠悠敲钟的回声。 三人走近碧空石室,只见室壁与陡峭的山石相连,整座石室显然是镂空雕钻而成,周围杂草苔藓满布。 武僧师父用木棒进行一番梳理,突然,石山旁高耸茂密的杂草向两边倾斜,似波浪翻滚而来,发出呼嗤呼嗤声响,吓得三人赶紧闪躲一旁,一条乌黑网纹巨蟒,身长约数丈,体庞似大桶,急速蹿出奔去。 武僧师父解开铁锁链,用力推开石门,石室里漆黑一片,一个武僧师父点燃烛火一照,只见石室里陈放着石床、石桌还有一个石盆,石盆旁边有一股清澈的暗流渗出,沿着石沟缓缓流向室外某个地方。 三人小心翼翼地进入石室,武僧师父将烛火置于石桌旁的烛台上,来回仔细察看石室,整个石室方圆数平,石壁经过了一番雕琢,细看可见一些奇花异草、飞禽走兽的图纹。 过了一会儿,两位行者担来符存日常起居用品,布置妥当后,武僧师父和行者锁上石门而去。 符存走到石门边,右眼贴近门缝,向外望去,默默地眼送着武僧和行者一路边说边笑、渐行渐远…… 碧空石室的四周僻静至极,只有几只蝴蝶在山花中翩翩起舞,还有蜻蜓停落枯叶的声响,似乎都清脆入耳,不知不觉,已过了几柱香的功夫,符存呆立凝望,颈酸眼胀、腿脚发麻,这才回过神来。 “啊……上天啊,俺何错之有?何错啊?”符存连连嗷嗷大吼,发泄着内心久抑之气,然后来回踱着步。 “何错?哈哈哈……”门外一阵喧嚣声起,来者约莫五六人,说说笑笑。 符存快步奔到石门边,问道:难道师兄们过来放俺出来么? “嘿嘿嘿,放你出来?做你的白日梦吧!哈哈哈……”李彦威挤眉弄眼、冷嘲热讽,其他师兄也哈哈大笑起来。 “李师兄,为何你要在师父面前添盐加醋地诬陷俺,置俺于石室!这对你有何好处嘛!”符存质问道。 李彦威做了一个鬼脸,洋洋得意道:好处?俺就是看着你心烦,置你于石室,眼不见、心不烦,这就是好处啊! “你这小子欺负弱小,净瞎折腾!”氏叔琮总觉得李彦威师弟做过火了,责备道。
蒋玄晖却不以为然,助纣为虐讽道:哎!叔琮师兄什么时候大发慈悲了啊!平时不也是对符存横看竖看不顺眼嘛!如此宵小,何必伤了我们兄弟间和气呢! “罢了!罢了,俺只是觉得大家师兄弟一场,不必如此狠心相待而已。”氏叔琮说完,独自离去。 “都是你符存,惹得大家不快乐!”李彦威无理怨恨,然后诅咒道:关在这里,一年半载,不是孤魂夜鬼,就得是一废人,哈哈哈……我们走! “李师兄,你们逞强欺弱,诬陷好人,如此伤天害理,会遭报应的!” 石室四周又恢复了静寂,符存瘫坐在石床上,耳畔反复回响起李师兄最后说的话,然后嚷嚷大叫道:俺不能死!俺要回家!俺也不要成为废人…… 符存的吼叫声在石室里回荡,那烛火早已熄灭,只有门缝里照射进来的光线越来越暗,精疲力尽的符存,渐渐地安静下来,困倦得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心有一切有,心空一切空;心迷一切迷,心悟一切悟;心邪一切邪,心正一切正;心乱一切乱,心安一切安……洪门哒依法嗡……一切为心造,无心自解脱……阿弥陀佛……碧空似无空,青云平步踪;柳叶切四疆,力央启户枢,抽柳无痕处,青云驻碧空……洪门哒依法嗡……碧空青云入,二指禅乎掖,点剑击碧,青云噬星空,平步踪,飞龙吞江海,腾龙影无踪……” 诵经梵音好似来自遥远的天际,却又那么地清晰入耳,符存循着梵音传来的方向寻去,不经意间就来到了棕树湖边,只见一位老和尚打坐反复呤诵心经和碧空青云诀…… 棕树湖四下空旷暗沉,老和尚驼背弯腰,身形消瘦,背向着符存来的方向。 “咦!原来是行堂老和尚!”符存走近一看如此熟悉的背影,大为惊讶,纳闷:行堂老和尚年迈不肯颐养清修,平日里总是忙于清洗斋具什物,如今难道接受了颐养堂静修?否则,哪有此闲心到湖边来打坐诵经? 起风了!湖边棕树叶翻飞呼嚎、凉风嗖嗖,梵音好似被风卷着若近若远,一切变得若即若离,令人倍感孤冷空寂。 符存走近老和尚时,老和尚却起身就走,头也不回,符存苦苦哀呼道:老师父,为何不瞧上俺一眼就走?老师父,别离开俺! 突然,老和尚转过身来,面目狰狞地盯着符存,唰地一声,挥剑自刎,老和尚顿时鲜血喷射,血rou模糊,大呼道:是你害了老衲,拿命来!拿命来…… “不是俺!不是俺啊!”符存大骇惊醒,弹坐起,汗流浃背,口里不停喃喃自语:原来是梦魇,幸好只是个梦…… 此时已是月沉星斜,深夜中,时不时传来狼嚎声,石室四周幽暗漆黑,符存喘息慢慢平缓下来,正要躺下再睡,突然,门缝处传来一阵阵声响,令人不禁担心门链不牢,要是凶猛的动物闯进来,那将如何是好,符存翻爬起床,找来重物堵住门口,才又躺下睡觉。 “符存,起床了!” 两个行者解开铁链,推开石门,把早斋放到石桌上。 清晨一缕曙光照射进来,符存好不容易入睡,又被行者吵醒,躺在床上懒得起来,睡眼惺忪怨道:才入睡,又来吵醒俺,好生烦人! “给你送吃的,还嫌我们烦,不识好歹,我们立马走!” “别!别!别!”王贤快步进来,拦着意欲离去的行者,不停说着好话:两位师父,请息怒!符存贤弟说话莽撞,请多多见谅! 然后快步奔到石床边,一把拉起符存,一边暗使眼神,一边说道:还不快快去给两位师父赔礼认错! 符存一下清醒过来,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赶紧走到两位行者面前,毕恭毕敬地行礼道:两位师父,刚才俺迷糊中言语冒犯,还请两位师父见谅,实在是由于昨晚一夜噩梦,天亮前才入睡,一时迷糊说错了话,请多多海涵! 两位行者并无为难之意,也就不再多计较,把斋饭斋菜放回石桌上,对王贤说道:早斋过后,修定寺就不再容你了,你还不快快下山赶路去,一到黄昏,恐怕山中凶多吉少啊! “二哥,你今天就要下山了呀?” “是啊,我来看你一眼后就得速速下山去。”王贤拉着符存的手,叮嘱道:你关在这里,今后的日常生活就靠两位行者师父照顾了,记住要多听两位师父的话!” 符存连连点头应道,心里很不是滋味,担心道:这次下山,二哥是独自一人还是有人结伴而行呢? “独自一人!” “两位师父,请你们好好照顾符存贤弟,俺下山如有所作为,今后一定上山来感恩两位师父!” “赶路要紧,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王贤与三人告别,背负行囊,手提长棍匆匆而去…… 接下来的几天夜里,符存总是一入睡就开始重复着同一个噩梦,行堂老和尚独坐棕树湖边,反复呤诵心经和碧空青云诀的情景,一梦醒来就再也难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