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陆散躺在飞叶灵舟上，双手交握抵在脑后,单膝屈起，双眼微阖，任由阳光洒了他一身，意态格外悠然。【】 蔚蓝的天空上，白云卷舒随意,间或也有飞鸟凌空,振翅翱翔。而陆散的身下，却是开得正灿烂的桃花。 陆散睁开眼睛，侧头扫了一眼几百里外的虚空。 那里,天地灵气正在不断汇聚。 有东西出来了。 陆散从脑袋下抽出手,站起身，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底下的飞叶灵舟骤然飘起,由静转动，不过转眼间就出现在天地灵力涌动的边缘。 算算时间,林小定该出来了。 虚空之中，一扇三丈高的门户慢慢成形,接着,一个沉重的声音响起，门扉向外打开。 一道道光华自门内向门外飞出，像流星一样划落在虚空各处。离了那扇门户百里之外，光华逐渐崩散，出现在人前的，是或狼狈或欢喜的修真者。 其中一道光华飞出门户后，顺着冥冥中的感应直直飞向陆散所在。陆散神色自若，伸出手就是一接。 光华散去，重又化作一枚秘境玉叶，只在陆散眼前一晃，就又瞬间化光消失。 而落在他掌中的，是一个巴掌大小木偶。那木偶双目紧闭，面色红润，面容清晰，如果不看比例，赫然就是一个沉睡的真人。 陆散看也没看着木偶一眼，随手就将他收入自己的储物戒指，接着就转移进了须弥天地珠里。 他的视线直直向前，盯着正向着他走过来的林定。 他上上下下扫了林定好几眼，唇边带笑，道：“可算是平安出来了啊。” 林定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陆散丝毫不介意林定的视线，他伸手拉着林定上了飞叶灵舟，也没急着离开，只是看着他笑道：“这一趟，可得了不少东西了吧？怎么样，想好怎么处理它们了么？不会又是将它们扔在一边发霉的吧？这样，你不如不来这里了。害得我在这里苦等。” 他眼睛里的笑意满满，哪里能看出半点苦等的样子来？ 林定已经懒得说他了，他只顺着陆散的话开口：“你有打算了？” 陆散摸着鼻子转开视线，他犹豫了一阵，才在林定的视线里开口：“这次久衍秘境开启，可正撞上了升仙路。”他顿了顿，又开口，“林小定，你会不会，也想要有个师傅？” 师傅？ 不知为什么，林定眼前一片恍惚，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挣扎，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林定的异样没能逃开陆散的眼睛，他沉默，等着林定说话。 林定只是一个晃神而已，立刻就回过神来了。 他看了一眼陆散，摇摇头：“不会。” 陆散紧盯着林定，竟然紧追不放：“为什么呢？有一个师傅很不错的，林小定你为什么就不想呢？” 师者，授道解惑者也。修真大道漫漫，越走得远就越觉得自己无知浅薄，有时更会迷失前路，找不到方向。有一个师傅在前面引路，就能少走许多弯路，为什么不呢？ 师者，父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有一个师傅作为依靠，多了一个亲人，在这漫漫修真路上，就不会显得那么凄冷孤独，为什么不呢？ 陆散面色格外平静，平静得一如蔚蓝深邃的天空，除了表面的蔚蓝色外，无人能窥见内中种种。 林定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说什么，只是迎上陆散有些紧逼的视线，斟酌着词句认真地解释：“不知道，就是，不想。”他停了停，终于将心底很不靠谱的念头说了出来，“我觉得，我应该是有个师傅的。” 他从小到大的记忆都清楚明白，但他就是有那样的一种感觉。就像，他对陆散莫名的亲近和依赖。 林定定定地看着陆散的眼睛，探究一样地观察。 他知道，他的这些奇怪又笃定的感觉，陆散一定知道原因。 但陆散只是笑，眉眼弯弯，没有人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什么。就是林定，也不例外。 “那正好，我知道有一个人，一定会是你的那个师傅。” 林定只觉得拉着自己的手用力，然后便听到陆散的话：“你要不要，去见一见他？” 他看见陆散的眼睛微微睁开，带着点鼓励和期待。 林定低垂着眼睑站在飞叶灵舟上，被陆散拉着的手不自觉地反握了回去，他的手很用力，但他自己全然不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自己点了头，听到自己的声音远远地飘来：“好。” 陆散纵容地等着林定回神，才心念一动，脚下飞叶灵舟化光，无声远去。 虚空中，那扇三丈高的门户再度隐去，归入虚空，等待下一次的开启。而门户周遭数千里的气息，也都各使神通远远遁去。 但也有例外。 渐渐空荡下来的虚空中，无声无息地站了一个童子。童子大概是十一二岁的年纪，一张带着婴儿肥的稚嫩小脸上有了些棱角，眼睛滚圆滚圆的，还有着些独属于孩童的天真。 在这天元界的修士中，极其难得的天真。 他站在虚空之中，看着飞叶灵舟遁去的方向，不住地苦想。 他站了很久，终于抓住了脑海里的一丝灵光。他的眼睛里，天真已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惊骇和有趣。 而这少有的惊骇，也很快就被有趣吞噬殆尽。 他翻手，白胖的小手上托着一枚拳头大小的宝珠。宝珠上幽光暗闪，但凡在它身边滑过的神识统统都被它吞噬吸食干净。 童子看着手里的这枚宝珠，好玩地开口：“哎呀，原来是陆尔道君啊......” “如果母亲知道陆尔道君还在，一定会欢喜到不能自已的。我可是母亲的好儿子，就要让母亲欢喜才是......” 他自言自语了这么几句，急不可耐地一个旋身，一道微风吹过，原地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陆散站在飞叶灵舟上，稍稍低头，手指微动，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唇边的弧度往上轻轻一提，带着些许不常见的嗜血。 一旁还是有些晃神的林定忽然回过神来，他转头微微眯着眼睛看着陆散。 陆散眨眨眼，唇边笑容依旧，眼底也是一片软和，他看着他，有些奇怪：“嗯？林小定？” 林定没说话，陆散迎着林定的视线，忽然笑得得意：“林小定，是不是很久没见，这一见到我，就觉得我格外英俊帅气？” 他的手轻轻一晃，也不拉着林定的手了，他直接就搭上了林定的肩，将自己的脑袋凑了过去，鼻息相交：“要仔细看的话，还是靠近了会比较好吧。” 林定直接将手压上陆散的脸，将他推开：“好好说话。” 陆散顺着林定的力道往后，等到林定松手，他直接就将头抵在了林定的肩膀，一双眼睛眨呀眨地看着林定：“哎呀，林小定，这么久没见，我觉得你比往日更好看了啊。” 林定斜了陆散一眼，直指事实：“你不是一直都在吗？” 陆散却只是笑，没有作声。 林定也没发话了，只转头去看前方。 他的身体站得笔直，表情疏淡冷漠，眼睑低垂，脚下是飞速向前的飞叶灵舟，直似谪仙临世，腾云驾雾，游走天下。如果，他的身边没有贴着一个人的话。 归云子看到的，便是这样紧贴着飞来的两人。 他脸刷地就黑了。那个混帐，回来了不说，居然又缠着林定？ 最重要的是，为什么他的弟子回转天元界，见的第一个人不是他，而是那个混帐？！ “嘭”的一声，归云子狠狠地将手里的铜镜盖在桌子上，猛地站起身，一甩袖袍，面色难看地在屋子里团团转圈。 他越想越气，越想便越不得劲，最后，他吐了一口气，狠狠地看着飞叶灵舟的方向。 好好好，你敢来，就别怪我折腾你！看我不折腾死你！ 至于别的，他却已经不想了。 想什么呢？先对陆尔那个混帐小子起意的，是他的宝贝弟子。陆尔那个混帐会出事，进而牵扯到林定，其中他不说出手，袖手旁观也是有的。后来这混帐小子发狠，四处搅风搅雨的，为的也都是给林定报仇。他们两个人都这样了，他还能怎么样？ 真要他骂林定，他也不舍得。 他就那么一个弟子，虽然性情疏淡了些，但对他却是孝顺，待他如亲父，他哪里舍得了？ 最后，归云子一甩袖，坐回自己的位置。 他定定地坐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伸手拿起那块铜镜，手指一点，看着铜镜里映出的那两个人。 陆散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远远地看了这边一眼。但他也就只看了这么一眼，别的什么也没做。 归云子的视线扫过他，嗤笑了一声，随后看着自己的宝贝弟子。 嗯，神魂清澈坚韧，很不错。看来《锻魂歌》很适合他。 嗯，心情平和稳定，虽然还是有些疏淡，但也算是有人气了。提到这点，连归云子也不得不承认。有陆尔在一边缠着，林定就是比平时更接近人间。 虽然他们都是修真者，求的是大道，希望有朝一日能超脱尘世。但归云子毕竟也是大乘境界的大能，他一路走来，对天地大道也有着自己的认知。 大道无形，生育万物。万物皆出于道，万物皆道，道亦即万物。 他希望他的这个弟子能够进入人世，品味人间百态，而不是像天边的星辰一样，高悬天穹，静观天地。 那样的人生，太过于清冷寂寞。 而这也是，归云子昔日放任陆尔和林定结交的原因。 毕竟，林定有生以来，也就只碰见那么一个陆尔而已。不，或许该说，林定他，也只愿意为了一个陆尔走入人间而已。 飞叶灵舟的速度很快，再说陆散也没有特意放慢速度，所以过不了多久，陆散和林定两人就到了赤荆山前。 还未靠近赤荆山，陆散就先拉着林定下了飞叶灵舟，站在护山大阵阵法边缘。 他松开拉着林定的手，伸手整理了身上的衣裳，恭敬弯身作揖：“晚辈陆散，求见归云子前辈。” 林定见状，也在一旁恭敬弯身作揖，跟着陆散的声音朗声道：“晚辈林定，求见归云子前辈。” 陆散？归云子一边眯着眼睛仔细打量那边躬身见礼的陆散，一边轻振袖袍，扶起那边也在行礼的林定。 林定只觉得一道力道将他轻轻托起，不让他继续见礼。知道是此间主人出手，他只能顺着那道力道站定。 但他站直了身体，就发现不对了。 陆散，他还在弯着腰见礼。 林定抿紧了唇，想要说些什么。可他张张嘴，却又发现自己说不出口。他的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 不要开口。 这个时候，他不能开口。 里头的那个人他还没有见过，可就算是他这样折腾陆散，他也生不出半点不满。 他心里各种情绪像沸水一样翻滚，最后终究是心疼陆散，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就要开口，却被手里的力道阻止了。 他微微侧了脸，转过头去，那边，陆散还在躬身敛目行礼，但他的手，却握着他的。 陆散他，不想他开口。 林定眼里光芒闪烁，最后又退了回去，低头站在那里。 哦，原来是转世了。 归云子细看了一阵，兼之陆散又点出了各种关键，没有瞒着他，故而不过片刻，就看出了个中的关窍。 啧，真是好运！转世成功重新修行不说，还能找回前世记忆，现在再次开始修行，自然是毫无阻拦，修为快速精进。 为什么林定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归云子不由得替林定觉得有点不值。 上一辈子因着陆尔那个混帐在元婴境就早早道消了，好不容易转世，去的却还是末法之地，如今回转天元界，却又要顶着个异人的身份...... 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清楚么？ 异人异人，那就不是天元界的人。他们那末法之地尚且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说法，更何况是天元界？ 能放给异人的功法，多是迅猛速成之法，用的又几近是培养死士的做法，这样养出来的异人，不过是兵器而已，哪里又真将他们当人看了？ 归云子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心疼。他这徒弟，就是多灾多难，就连个转世，都不得安宁。 他越心疼林定，就越恼恨陆散，直接就将陆散晾在一边，只转头看自己终于回来了的徒弟。